张老爷子深吸了一口气, 总算是从屏幕里回过神来。
“游丝描者，笔尖遒劲，宛如曹衣, 最高古也。”他拿着光脑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才恍惚着嘴里念叨。
张公子满意挑眉，他就猜到了老爷子是这个反应。
张老爷子动作顿住搓了搓手才勉强叫自己翻滚着的激动情绪压下来, 慢慢吐着气抬头, 终于清了清喉咙, 试探着开口道：“你这主播，哪里找的？”
得了，他就说了老爷子看完这作品准得跟着一起拜服吧？
张公子顿时就按不住笑了, 他嘴角都快咧到了耳后根去，却还要硬端着架子压住笑, 故意道：“您刚刚不是还说着看不上人家大佬作品吗？昨天我拿给您看的时候你也是一口一个敷衍的评价，这么敷衍的作品哪值得您一看。”
他哼笑两句，张老爷子就知道他是要来翻旧账的意思了，率先堵住话头道：“我这不是人老了吗？谁叫你昨天也拿的是那什么糊图, 看都看不清楚细节怎么好叫人评价？”
“……”
张公子顿时瞪目结舌愣在原地，这也能甩锅？
“您老不讲道理啊！”
【来了来了, 在直播间外蹲了好久差点把我腿都给蹲麻了，大佬总算是开播了, 感动！】
【今天直播什么雕刻？】
弹幕发出了每日直播开始前的照常一问。
裴椋下颌骨线条流畅, 声音平静的抵着手臂挑出旁边卡槽的几把刀来，又重新把卡槽用力扣回去。
“汉八刀。”
这简简单单三个字却宛如千金重。
当时就把直播间的弹幕人给砸杀, 不说其他人，就连张公子也是猛地愣了下, 才不敢置信的反应过来, “等等, 汉八刀，是我记得的那个汉八刀？”
开什么玩笑？就算是大佬的游丝毛雕——好吧的确很牛，但也不是这么轻易就能够挑战汉八刀来的吧？
张公子张了张口却半响没吐出一个字。
汉八刀的意义不可谓不大，和游丝毛雕一样都是他家老爷子天天在耳边念叨的东西，念叨多了以至于张公子也了解上不少其中的功力。
汉八刀难，难的更多却不是技术，而在意字，都说是汉八刀的作品没少出，但只有形而无神者居多，那些工艺不够精妙吗？
也不是，但就是差了那个神。
至少无法叫人能够真正把它当做汉八刀去看待。
然而大佬这回在挑战完游丝毛雕之后却是又开始了挑战汉八刀的形与神，他硬是把声音堵在喉咙半天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声，只有震惊之色掩盖不过！
“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叶拆跟着旁边看着他这副表现忍不住发问道。
“汉八刀的工艺，在我家老爷子那里可是和游丝毛雕并列的。”
张公子只艰难把自己从直播间里拉回神来，耸了耸肩，摊开手一句话基本就已经把所有意思浓缩精简完。
叶拆听完果然不再问，扭头回去继续看直播，开玩笑，张开家里头的那位老爷子到底是什么性子他又不是不知道，扯这个那就是自讨没趣。
不过与此同时弹幕也跟着掀起了一番讨论，显然裴椋在开局就甩出来“汉八刀”三个字已经震惊了一批人。
【不是？汉八刀，大佬怎么又开始想到挑战这个了？】
【忍不住问一句，汉八刀真的是八刀吗？】
裴椋只挑选了这一条解答，“不一定，就跟很多古代数字不是象征单数一样，汉八刀也只是形容刀功简练、粗放，犹如八刀而就。”
同样的，也并不规定汉八刀一定要刻几刀。
她目光浅淡平静，手臂按着旁边卡槽扣回。
弹幕却还在后面争论。
【汉八刀说难也不难，说难也难，反正只简单总结一句话，在业内人士眼里汉八刀是比游丝毛雕更难把握也更难超越的存在。】
比游丝毛雕更难把握？
这句话一出，顿时叫其他原本在旁围观的一些弹幕也终于被挑起情绪来，如果说汉八刀是挑战这点几乎不太会存在质疑。
但如果说它是比游丝毛雕更难把控，那就有的争论了。
且不说游丝毛雕工艺的复杂程度和一些错杂的把控，光说那种巅峰工艺，汉八刀怎么可能还在其上超越？
【忍不住了就直说，我对这点有异议，吹汉八刀没问题，但是至少有个度控制着吧？超越游丝毛雕这话是认证的吗？话也放的太大，盘子接不下吧？】
【好好讨论就别动不动阴阳怪气，说汉八刀超越游丝毛雕说的当然不是在工艺上，工艺上游丝毛雕技术已经算是顶尖巅峰，但汉八刀的问题更多在于“形”和“神”的把控，不是没人刻，但是刻出来的成品都是不尽人意，有形无神。】
【想说的话跟楼上的一样，汉八刀和游丝毛雕都尝试过，业内人士，游丝毛雕难在技巧，但如果只是勉强充数的话想要刻也不是刻不出来，但汉八刀就不一样了，尝试过最多遍这工艺，刻出来的效果最后都是扫一眼就知道作废，那个神极其难把控。】
弹幕开始争论起汉八刀的工艺来，倒是也混杂进去了不少真正分析的有用观点，赵倩这个不懂的跟着看完也总算是大概明白了不少汉八刀和游丝毛雕的区别所在。
两个都能算是工艺巅峰，工艺上或许能算游丝毛雕比汉八刀高，然而再“神”上，汉八刀的把控难度就是几何倍的翻。
“大佬这回能够有把控吗？”
赵倩嘶了一声，顿了顿看向屏幕，下意识把心里话给说出口来，倒是忍不住替裴椋担忧上来不少。
张公子这回斟酌了点，“叶哥你要不还是提前做好下心理准备，我觉得这个汉八刀失败概率应该能够有个百分之八十。”
叶拆：“前两回你的脸还没有被打够？”
“谁说的？”张公子下意识回了一句，反应过来才继续正经回答吐苦水道：“又不是我不信任大佬！汉八刀这难度，就算是大佬亲手出马也不保险啊！”这根本就是同日而言的一回事。
他搓了搓手里的杯子，忍不住为自己喊冤起来。
叶拆连个眼神都没扔给他，只是挑了挑眉继续盯着屏幕往下看去，反正按照大佬平日里的大佬习惯，这会时间估计是用不到二十分钟。
屏幕上的眼前人果然已经开始动手，弹幕上交锋激烈她却看也没看一样，眼睫低垂整个人像是窝在寒气里，按了按卡槽。
裴椋拿出旁边的玉料，半手的宽度就能简单握住，她挑出刀根据尺寸选了把。
“开始了。”
她声音还带着潮湿气息，简单呼出一口带着白雾的寒气，这一声像是什么牵扯，叫弹幕上原本还在激烈的交锋也跟着安静下来不少。
开始开料。
刀线利落如劈开玉雕，清瘦的指节按着刀面上表情不多，第一刀，划开背部流畅的线条——
弯曲顺着刀尖下去，玉料上顿时出现一道弯曲弧度！
第二刀开另一半，汉八刀用刀讲求左右对称，左右两道线槽形成了“八”字撇捺的效果，眼前人手腕极稳，叫人在跟着胆战心惊屏住呼吸的时候刀尖却轻易破开玉料层，稳稳当当的划开弧线。
她这会的刀法一转气息更不同，或者说，截然相反！
玉料上出现两条对等的弧度线，叫玉蝉的翅翼跟着显现出来，线条硬朗凌厉，翅翼尾端也是僵硬线条，像尺子般中空分开两端，寥寥两笔就勾勒出形来，无不叫人猛然止声！
一开始还在质疑裴椋这个挑战肯定到了最后得失败的这回也全部闭嘴，不用再多说些什么其他话。
除非是还不死心，但是这么两刀出来已经完全能够体现功底，再说话那就是自打自脸了，无可辩驳。
“我靠——”
张公子眼睛艰难的动了动，倒吸一口冷气，几乎是扯不开嘴角，开始疯狂后悔起了自己最开始对于大佬的质疑！
他绝对是脑子又抽了才会过来开口质疑大佬的能力，压根底就不需要多说什么。
游丝毛雕刀汉八刀——
眼前屏幕上的人却对质疑的消息毫不知情也不在意，她嘴唇微微抿紧，跟着下颌骨的弧度抬起，刀尖被搭着毛巾按在手上，半边身体直起垂着头。
难得停息了一下。
裴椋整个人都带着潮湿的冷气，但因为刚刚的线条却又消散了些许这种感觉，转而直面带来的却是凌厉之势。
她声音略低，“下面两刀是眼睛。”
她刀尖抵着玉蝉的头部，依旧是寥寥几刀，勾画出背部轮廓后又勾出了眼睛形状来，玉蝉重新被赋予神魂。
转而又与方才形态拉开不同。
“四刀。”
裴椋下颌骨线条滴下来汗，声音却平静。
原本的质疑声到了这会跟着彻底迟疑平息，心服口服。
当然，弹幕还是有人在继续出声的。
比如。
【大佬是真的要挑战八刀？】
不得不说，这是个大胆的猜测，但却也——并无不可能。
其他观众这会已经彻底做不出表情来嘲笑了，哪怕平常面对这种话他们估计都要说上一句“疯了”，但现在却只能浑身是汗屏息看着屏幕里的那一幕，玉蝉已经出来了翅翼和眼。
剩下的，还有腹部的线条，端看这些步能否完整。
张公子吞了一口唾沫，艰难的摩挲了下手里的酒瓶，视线牢牢锁死在屏幕上，“大佬这个汉八刀的风格，转变跨度够大的，”
如果说昨天的游丝毛雕是细若游丝，拿捏分寸刀法细腻的话，那大开大合却又进退有度，汉八刀……刀法到了她手里倒是真正像成为一把势不可挡的刀！
刀尖所向则一往无前。
干净利索，线条简练，琢磨精细，刀刀见锋！
第八刀——
最后一刀刻出了腹部的弧度线，三刀刀刀利落，直接结束整个玉蝉的雕刻过程！
整只玉蝉在她刀下浮现出来，线条硬朗凌厉，翅翼收拢而平静。
温润的玉质在光线下透着淡淡的浅青，整个作品的意收拢而构成！
“八刀。”张公子僵直了身体，视线看着这一幕，攥紧了手里的瓶子彻底大脑空白，抿紧了嘴唇话里只记着道：“居然真的只用了八刀。”
叶拆也被震撼，甚至顾不上继续嘲笑旁边人之前所谓的妄言再次被打脸。
从头到尾为止。
整块玉料到了这步已然彻底出了形与神来，玉蝉只用了八刀，一刀不多，一刀不少。
清瘦修长的指节半握着玉蝉，光线下还能够见到绷紧青筋后微微透过的血管颜色，玉料也跟着在光线下透过淡淡白光，莹润生姿。
玉蝉放在指尖顶端，在光线一下还能看见翅翼的浅青色。
似乎下一秒就要脱出这个僵硬的壳子展翅而出。
玉蝉双翼对称、长而窄，腹部微微凸起，阴刻线纹排布整齐，尾端则作弧形整体渐收。
背部上利落的断开的线条直挺生硬，却又带着大开大合之势赋予了魂魄，玉蝉通体生起淡淡的青色，似乎下一刻就能够破土而出！
原本的生硬僵化彻底被破除，只体现了汉八刀这“八刀”的玄妙！
这种直直呈现在眼前的冲击力无疑是叫人震撼的，张公子此时已经彻底失声，如果刚刚只是不经意的后悔，那这会就是实打实的震撼，真正凭着硬本事做到了叫人闭嘴。
叶拆抿了抿嘴唇，神色一时间正色不少。
弹幕也跟着在最初的那阵震撼过后回过神来，虽然依旧是震惊。
汉八刀本来就难以把控，只用八刀雕刻玉蝉就更难。
每一刀都得精确到尺寸，更不能够出疏漏，同时兼备神魂，在平时就早该被赋予一个“疯了”说法的事，现在却是真实发生在他们眼前——
弹幕长舒了一口气，彻底服气。
【得了，汉八刀的概念现在还有人要继续质疑的吗？希望能够换个杠精老兄来上，头铁一点的最好。】
【上面的你这是居心不了故意等着人死吧？大佬这手汉八刀的玉蝉谁要是还能够杠出来个二一我才是真要服气，绝对的巅峰造极好吗？】
【之前有人开口说的比肩游丝毛雕甚至是超越游丝毛雕说的没错，真正的汉八刀出来就能够见分晓，这份“神魂”比游丝毛雕更难把控和赋予！】
【我靠，应该没认错吧？前面一位你刚刚不还在拼命反驳我吵架吗？怎么这才几分钟就换个说法了，变性都没你这快啊。】
赵倩也在吵闹中终于被拉回神来，深深呼出一口气搓了把脸感觉自己整个人的呼吸彻底得到拯救。
然而被震撼的想法却是无法从中缓解。
她缓了缓，忍不住问出问题：“雕刻的是什么？看着形状是蝉吗？”
眼前人生影一顿，手臂扣紧卡槽终于抬起眼来。
“对，玉蝉。”
裴椋音调略抬起一点，带着略低的潮湿气息简单回答了弹幕疑问。
“或者换个说法，这也是‘琀’，它的形象是一只收敛翅膀的蝉。玉蝉的背部在双眼同敛翅的刻工上都会应用“八分相背法”，寓意着亡者同生人的永别。”
赵倩忍不住顿了顿声音，手指搭在光脑的一角摩挲了下，“亡者与生者……那琀是否也——”
裴椋先一步开口，擦了擦手上的刀尖沉默道：“……汉代人入地升天，重厚葬，除《后汉书礼仪志下》写“饭含珠玉如礼”的“礼仪”意思，玉琀在亡人口中，无非是要亡人“蝉蜕”复生，灵魂延续。”
她声音低缓，带着缓慢的庄重感却又给予听者带入的感受。
古人尸身往往含玉，美好愿景却是能够脱壳复生，灵魂得以真正的延续。
赵倩不自觉跟着摩挲了下手指，背后湿出一身汗来，难得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平静，还有心脏处沸腾起的热度。
原来如此。
张公子则是终于从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中回过来，不过这回嘴角挂着的就是苦闷的弧度了，狠狠的埋头搓了两把脸才开始缓了缓，咬着后牙道：“得了，这回老爷子又有的素材看了。”
这可是接着游丝毛雕紧跟其后又出来个汉八刀！
“也对，不过上回你家老爷子不信那个游丝毛雕吗？”叶拆愣了下反应，生疑道，上回张公子可是口口声声说着张老爷子死也不肯相信大佬的游丝毛雕来着，怎么这么快就开始转变态度了，这可多少有些不对吧？
“别提了，他第一回是死活说我图糊的看不见不信，第二回不是叶哥你直播截图清晰了吗？给打脸了呗，这不是只能跟我一样面对，呸，虚心承认。”张公子快速否决完冠冕堂皇的换上了个好词。
面对现实是这辈子不可能承认面对现实的，只能多多打脸这样子。
叶拆：“……”
“行吧，那你倒是抓紧机会再去打一回你家老爷子的脸。”他啧了一声，不过并不对这情况多报什么期望。
张公子嘴角抽了抽，“我倒是想，但这不是第一回用了这套，第二回就不管用了吗？老爷子不上钩我能有什么办法。”
不过把汉八刀复刻这消息带回去也够叫老爷子给震惊一回的了，勉强平衡下他这会的心理，张公子想了想顿时好受多了。
裴椋已经开始收起刀来，收工回卡槽。
“今天的直播就到这。”
【又又又下播了？是我的错觉吗？为什么总觉得今天大佬下直播下的格外快？】
【我也有这种感觉，今天直播似乎眨眼就结束，总感觉完全没到直播时长，跟平常不一样啊。】
【……不是你们的错觉，大佬今天就刻了个汉八刀，直播时长满打满算才到一个小时半，平时直播时间至少两个小时你说能不快吗？】
弹幕顿时：“……”
失算了！
又叫大佬找到了名正言顺缩短直播时长的办法！
“……感谢天下第一帅送的火箭，下播了。”裴椋似乎知道他们的心声，原本迟缓的声音顿了顿，飞快念完了最后一句就重新伸手关上直播。
弹幕只来得及赶上最后一眼。
靠！
奸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