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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第 171 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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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四爷接过折子随手一翻,不禁一乐,递给鄂伦岱,说道:“你还呆什么?还不快进去?”小太监刚刚说了大话,不想真的冒出个亲王,见四爷径自批准鄂尔泰入内,忙打千儿赔笑道:“四爷,不是奴才驳您的面子,今年内务府定出规矩。无论王公大臣不得擅自请见。……”四爷一直微笑着听,至此问道:“你是新来的?”

“是!”

“你叫什么?”

“秦顺儿。”

“宛平县的?”

“是!”

“本来就姓秦?”

“本来姓秦。”

“难怪。爷最不喜欢看谁姓秦,你可知道原因?”

秦顺儿莫名其妙地看着四爷,点头道:“奴才不晓得——”言犹未毕,左颊上“啪”地一声,已着了身边侍卫一记耳光!身子一歪,几乎栽倒了。

四爷低头看他,面带微笑:“因为秦桧姓秦!秦、赵,都是爷讨厌的姓氏!”脸上笑意加大,眼里兴味渐浓:“今天四爷赏你一嘴巴,叫你明白明白该怎么做事!”

秦顺儿被侍卫的一巴掌打了个满眼金星,“扑通”一声跪下磕头道:“四爷,奴才吃屎迷眼儿不懂事,您说个章程,奴才遵命!”“这还算句人话。”四爷笑着看了胤礼一眼,眼见几个太监过来,因吩咐:“你们几个谁进去,给鄂伦岱递牌子请见?”这边又转脸对秦顺儿笑道:“起来,看你长得伶俐,一点眼色也没有!”遂从袖子里抽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甩给秦顺儿,把个秦顺儿搓弄得直愣神儿。胤礼早看得眼花缭乱,正要说话,四爷一把拉他出了园子,到院子里亭子旁迎春花篱笆跟前,左右看看没人,说道:“老十七,你来是不是找四哥?有什么急事么?”

“四哥,”胤礼抬头看了四哥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前儿我奉汗阿玛命令去看望王剡,有些话王剡想当面和你说说。我嘛……”说着眼圈一红,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口,低下了头用脚尖搓着地不言语。

他虽不说,四爷也已明白。胤礼的母亲陈嫔上个月大病一场,至今未康复,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依稀记得上辈子十七弟母亲长寿,他登基后还册封来着,还惹得胤祥羡慕说有母亲在的孩子就是幸福……思量着,四爷放缓了口气叹道:“十七弟,四哥和王剡之间的事情,你不知道比知道好。从今往后,我像十弟一样待你……”胤礼听了哪里忍得,点头哽咽着“嗯”了一声,泪水早走珠般滚落。四爷看看天,说道:“天阴上来了,可能又要下雨。我们快去宁寿宫。什么也不要担心,天塌不下来!”正说话间,远远见隆科多大步飞奔而来,胤礼小声道:“四哥,隆科多最近情况你知道吗?”见四哥纳闷,胤礼又道:“他这些天,四处喝酒,四哥你还是约束着点。”说罢便要先离开。

四爷睨一眼正走来的隆科多,抬脚便和他一起走了。

胤礼看一眼大步过来要行礼一脸尴尬的隆科多,偷瞄一眼四哥,心里惴惴不安:虽然他生气隆科多居然去喝八哥的酒,可隆科多毕竟已经是九门提督了,不可同日而语了。四哥这样,不是越发疏远了吗?

可他四哥就是这个脾气。你要他教训人,他可能就刚刚那样,直接要侍卫揍一顿再给点银子,简单粗暴有效。

胤礼感受到身后隆科多那怨念化成实质的目光,再瞄一眼他四哥惫懒悠闲的微笑,乌龟挪步一般的八字步,一肚子不安,决定写信告诉十哥,要十哥好生劝说劝说四哥。

哪知道哥俩去宁寿宫,各个长辈宫里请安回来准备出宫,在乾清宫门口又遇到隆科多。

隆科多这是一直等着那。

刚下了雨,这会子雨点儿还是有点大,隆科多也没打伞也没披着雨披,站在门廊下面,四爷路过门廊好似没有看见,对胤礼问道:“王剡老师身体可好?”

胤礼有点不过意地看了一眼满脸惶惑的隆科多,说道:“身体好着,就是老人家古怪脾性儿,也不要儿孙们在身边,也不来上朝,更不要奴仆伺候,天天在家里清修写书,四哥若见到了,顺着他吧,别和他一般见识。”

“王家家风蔚然。”四爷看也不看隆科多,叹道,“前明到如今,十个进士,个宰相,王剡老师仍旧自甘清苦,这实在难能!”说罢便挑眉笑。

隆科多好容易找到话缝儿,忙打千儿道:“给四爷请安!”一抬身再次弯腰行礼。

“这不是隆科多大提督嘛!”四爷淡淡说道,“快起来,爷怎么受得起你的礼?别折死了你四爷!”胤礼眼见他要发作隆科多,忙道:“你们说话,我先走一步了。”说罢径直出宫而去。

隆科多知是因自己最近四处喝酒,还喝了八爷的酒,四爷犯了醋味,忙磕头行大礼道:“奴才一直想找四爷说说话,鄂尔泰离开前一天晚上没有机会,这几日去府里几回,主子都在外头忙,没能见着四爷,奴才不敢撒谎……”

“你说这话奇,爷不明白。”四爷冷笑道,“我几曾说过你‘撒谎’来着?你如今身为九门提督,起居八座,身份高得紧。你四爷是个穷阿哥,怕是也没有酒给你喝。知道你是大忙人,你就赶紧去忙你的吧!”说罢便是抬脚离开了。

隆科多远远地听到四爷对迎上来的苏培盛吩咐道:“雨停了不做轿子,备马!”真就不等隆科多分辩,竟自徉徉地去了。隆科多自从做了九门提督,那真是威风八面。今日当着一干太监和四爷府下人的面,跪也不是,起也不是,脸色一青一红,又想着康熙在里头可能听说了,含羞带怒更委屈爬起身来踽踽出来宫门,心里一声接一声叹息,怎么偏自己当初就眼瞎看四爷好那?更眼瞎的是四爷不拉拢自己给自己脸色看,他还就觉得这是四爷的亲近,这不是人说的犯贱吗?他都是九门提督了,四爷也不知道给他面子,怎么就摊了这么难侍候的一个主子?

四爷气哼哼地骑马回府中。雨又下的大了,沉雷一声接一声响着,膳房里的人忙着打伞洗菜做饭,其他地方都是安安静静的,管家金常明见四爷回来,忙行礼道:“十四爷今天上午来,没见到四爷。十四爷这几天经常来找四爷。隆科多今前晌来,没见着主子又出去了。他带的礼都在书房廊下。有些时鲜瓜果怕坏了,奴才请了福晋的示,分送——”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唠叨了?”四爷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邬先生回来了吗?”金常明怔了一下,说道:“方才见性音大师出去接人,和邬先生一起回来的。”四爷点点头,一摆手便进了后书房如意斋。此时雨点儿噼里啪啦的,越显得园林幽深、天色暗沉,四爷远远便听如意斋传来一阵悠远深沉的琴声。张眼望时,邬思道正襟危坐,正在抚琴,案前香炉青烟在雨前的斜风中袅袅回旋,文觉敲着木鱼、性音挺着罗汉肚端坐石旁聆听。

四爷上来书房走廊,除去雨具,一进来,叹道:“先生回家探亲一趟,回来后兀自在此闲咏青藤,好安适!”说着坐到书房躺椅上,因见苏培盛恍恍惚惚地过来,便问:“有什么事?”苏培盛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眨巴着眼道:“奴才有点小事。”“不是大事,爷现在没有心情。”四爷说道,“晚间等爷回来再说。”苏培盛答应一声自退了出去。邬思道已是转着轮椅到窗边,推开西窗,一阵凉爽的风立时袭了进来,满壁间字画被吹得簌簌作响。

“山雨欲来风满楼。”邬思道怔怔地望着窗外,“这些金银花、葛藤都是我入四爷府亲手栽、精心作养,焉能不关心?”文觉问道:“王爷,朝里出了什么事?”

四爷深呼吸一口,很快安定住心神,略一沉吟,把鄂伦岱要去战场的事简略说了。又道:“爷也想出去办差——如今的北京真像个闷死人的罐子,实在受不得了。”性音在旁问道:“四爷见到十四爷没有?十四爷来求四爷举荐他去西藏那。”四爷摇头道:“我没见着老十四。”

“十四爷的请求,是人之常情。”邬思道看也不看众人,眼睛放着铁灰色的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各人顾着各自的小家。”正说着,天上一个炸雷,便听外头家人们大呼小叫:“快!雨下大了四处查看查看!”几个人不禁都是一笑。邬思道仰起脸来,天空的明闪照耀着他,像一尊石雕似的一动不动,四爷取笑道:“邬先生年轻时必定是个十分俊秀的美男子。”

众人正要说话,猛不丁被四爷吓得咳嗽出声。

邬思道回头看四爷一脸无赖乐呵,孩子气的天真顽皮,无奈笑道:“十四爷和八爷估计都商量好了,前去西藏主持一个仪式不是重点,重点是十万大军的军权。将来,一个在内把握民心,一个在外掌握兵权,内外策应,一旦皇上百年,无论遗诏谁来承位,他们其中一个都能做皇帝。”

四爷苦笑摇头,上辈子的自己,面对如此环境也是迷茫一阵子,最终还是硬克制住所有的担忧,举荐老十四做大将军带领十万大军。

“但是四爷请不要担心。”邬思道稳稳地坐在轮椅上,比腿脚好的人做的更稳,娓娓说道:“不管谁来求四爷要去西藏,四爷都不表态。皇上若问四爷谁可去西藏,你就毫不含糊地回奏‘十四阿哥’!”

众人听他这么说,一下子都怔住了,仿佛不认识似的直盯着邬思道。

四爷安静品茶,眉眼不动。

邬思道看一眼四爷,嘿然良久,口气冷峻得像结了冰:“四爷素来在权力上头淡泊,只管识人做事。十四阿哥掌兵部多年,精通兵法,是最合适的人选。若四爷突然另举他人,皇上疑心不疑心?”他缓了一下语气,又道:“若举荐其他皇子,八爷在京城万一妨碍大军粮草一类,得不偿失。”他又伸出一个指头,“十四爷有自己的小算盘,他想要拥兵在外,一旦皇上百年的消息传出来,他就能领兵进京。他是您的亲弟弟,他来求你,人之常情。六爷身体不能动弹,十爷远在南海,您不举荐十四爷,举荐其他哪一个兄弟都说不过去一个情理。”

文觉和性音不由对望一眼:得嘞!四爷这还不得不举荐十四爷了,不答应十四爷就是没有兄弟情义了。

四爷想想上辈子老十四领兵进京,和自己打闹的那一场,不由叹息了一声。

“还有一方面最重要。”邬思道用碗盖拨着浮茶,慢条斯理说道,“八爷机关算尽太聪明,派去奶兄弟和鄂伦岱去战场立功劳,博取实打实的兵权。可是,”他看一眼四爷烦恼地扑棱脑门,扫视一眼凝神静听的众人,侃侃说道:“皇上顾忌的就是他可能会有的行动。八爷前次被打压,手底下还有亲信大臣,再要拉拢人也有可能。再加上一个管兵部、懂兵法、带过兵的十四阿哥守在北京,万一两个人真的联手,无论新君是谁都难以驾驭。所以,一定会命十四阿哥远走西藏,远远打发到外边,将八爷和十四爷彻底分开。”

“还有一点。无论考虑哪一方面,十四弟都不是继承人人选,不若早早打发去了外头,免得将来越陷越深惹祸,害人害己。”胤祚稍显虚弱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人也抬脚进来,给四爷请安。

四爷笑着起身扶他起来,其他人给胤祚请安。性音感叹道:“听邬先生和六爷一说,方知道皇上思虑之深。”

所有人包括上茶的王之鼎都重重点头。皇上可不是最英明仁慈的一个?

四爷躺在躺椅上慢慢摇着,内心里翻涌着各种复杂的情绪。是啊,汗阿玛的心思就是这样深,谁也想不到的深。一是彻底分开老八和老十四,更是保护老十四,保护自己在兄弟一项上的仁慈名声。

“他是你亲弟弟,将来他知道你这个亲哥登基了,他知道自己再怎么闹也不会掉脑袋,一定不会狗急跳墙地在外头造反,而是领着几千将士就回来京城。你呀,你眼里不容沙子,可他毕竟是你亲弟弟,你母亲还活着,你怎么都要顾着最多圈禁了他。这样,你们兄弟才能都得以保全。”

上辈子汗阿玛临终的交代回响在耳边,四爷头疼,抬手按按太阳穴,示意王之鼎给他按头。王之鼎的手法很好,四爷的头疼缓解,过往的一幕一幕却更为清晰。

他终究是辜负了老父亲的苦心安排,狠心处罚了老八和老九,很多很多人。

性音瞅着四爷闭眼养神的样子,眼里一抹担忧,口中笑道:“不过据我看,这事方苞可能会有不同意见,方苞一向看不惯十四爷的傲慢。”邬思道也笑道:“自古文武是冤家。方苞一个纯粹的文人,看不惯十四爷那一身将军杀气。”

胤祚道:“但是方苞越是反对十四弟出去,汗阿玛越是会考虑十四弟。文臣、文人天然地排斥武将的想法,有时候,万万不可取。”

这倒,也是。

唯一的文人邬思道都苦笑:“文武本该合作无间,却一直出现争斗,这本身就是大误。误国误民。可是呀,身在其中,看不清呀。”

四爷喃喃出神道:“老八、老十四、方苞先生,所有人的想头都是人之常情。……爷想胤祥了,真想举荐胤祥。上次科尔沁亲王还问起来胤祥,蒙古台吉们和胤祥的感情更好。”

这句话好似自言自语,又好似是压抑了很多很多很多年的愧疚,心疼。对十阿哥胤祥的愧疚和心疼。

“就因为更好,所以更不能举荐十爷。”邬思道目光警惕地看着四爷,“一旦十爷出去西藏,依照他的能力,安排完坐床仪式便能随手掌兵权——外有蒙古铁骑,内有你四爷……四爷,您一定不能要皇上忌惮于您。至于十四爷出去西藏,皇上不会放兵权给他。而且,还有皇孙们早早地去了外头。就算十四爷真掌握了十万大军的军权,将来有什么举动,先就有年羹尧在西部挡着,十万兵马无粮无饷,就算要造反要打来北京,又能怎么样?”

胤祚吃着茶出神道:“四哥,我也想胤祥。胤祥一直想要打仗,可一直没有机会。可是我们必须忍住。举荐老十四,是迫不得已,也是顺势而为。就刚刚我们的讨论,老十四一肚子野心膨胀再留在北京,不一定怎么做了老八的刀那,他是我们的亲弟弟,一旦出事我们不光救不了他还都跟着受累。至于十万大军的军权,一定不能落到他的手里,尽可能地拖延出发时间,最好等老十四到了拉萨,主持完坐床仪式,前线仗已经打完了,打到准格尔的首府伊犁了。”

四爷抬手按按眉心,胤祥上辈子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去打西部。汗阿玛在的时候被圈禁。等自己登基了,他的身体不允许了。

可是,别人都能“人之常情”,说着做着最有利于自己情感的事情,只有四爷不能。四爷怔怔地看着窗外,看着南海的方向,胤祥现在做什么那?南海也在下雨吗?

他是不是也在关心西藏战事,想要去西藏那?

四爷目光飘忽忽的,好似已经飘到了南海。

众人看着四爷的那张俊脸,浑身每一个毛孔都诉说着对胤祥的思念之情,那不得不压抑克制的情分,无端的心里酸酸的想哭。

谁也没说话,书房里静得一片死寂,只听外头雨声刷刷,雷鸣轰轰夹着狂风,满世界搅得一片混沌。

四爷在如意斋和众人一直谈到晚食时分,眼见雨还没有停的意思,去内院陪着一家人一起用了晚食,便有苏培盛来报高斌饽饽进来通报事情,四爷回来书房,听他们说了事情,安排他们两个用饭,起身要去东书房,因见苏培盛守在二门口,便问道:“有什么事?”苏培盛还是恍恍惚惚的,飘着声音道:“隆科多来了,说是不知怎的惹了爷生气,守在前书房候见。”四爷在门廊里站住了,略一沉吟道:“你告诉他,我今晚上要出门一趟,他有事只管办他的事,要没事就呆着等我回来。”

苏培盛惊讶,总算回神了:“这么大雨,爷要出去?奴才跟着爷。”

“不用你跟,叫粘竿处的护卫随着。”四爷一头往内院走,一头说道,“你告诉性音高斌饽饽一声儿就是了!”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雨虽略小了点,电闪雷鸣却是不停,雷电时而隐在云后,时而金蛇腾空般一跃,将大地照得一片惨白,给人一种不安和恐怖的感觉。

四爷去东书房,考问完儿女们的功课,安排了晚课作业,命粘竿处十几个武士举着琉璃灯,由性音高斌饽饽骑马护轿。

同一时间,皇宫角落一处被重兵把守的宫殿,弘皙也收到了,康熙要派人去西藏主持坐床仪式的消息,这要他再也坐不住。

弘皙一直把这次圈禁,看做是蛟龙困沙滩,只要风云一变,他就能腾云驾雾,直上九天。他每天都在苦苦地盼,焦急地等亲阿玛再次做皇太子。哎,巧了。这回那个“皇孙们参与西北战事”的消息,还真是飞进了咸安宫,飞到了弘皙的身边。

一连几天,围在他身边的人都和他说“只要能出去西藏代表皇上册封新da赖喇嘛,便是皇上中意的继承人选了。更有可能领兵出征,更有机会重新回去毓庆宫了。就算不能回去毓庆宫,也能在外头在一方藩王,以图大事……”听得他心猿意马,一心要去西藏,做梦都梦到他玛法直接要他登基做皇帝,皇太孙都不用做了。越发地通过贺孟頫太医联系外头他知道的父亲亲信们。昨儿夜里,贴身小太监刘富贵,悄悄地告诉弘皙说:“二爷,贺孟頫太医说,他联系到的人都不答应。但镇国公普奇主动找他。普奇答应给爷在皇上面前求情去西藏。但是需要二爷的一个亲笔手信证明确实是二爷联系他,他还给爷送来一个亲笔书信表示诚意。”

这句话,要弘皙心惊。

小小的巴掌长的亲笔书信在小太监的手里,空白没有一个字,更要弘皙瞳孔猛缩。

这也是一封密信。

刘富贵发现弘皙跌坐椅子上不说话,更吓得脸色发白,自己做主走到暖阁里,端了一盆凉水来,将纸条放在水盆里,不一会儿,纸条湿透了,慢慢显露字迹。

“给二爷请安,若二爷答应将来有机会,要七十、查拉克图为将军,我必为二爷出生入死在所不辞。”

这里的二爷,是废太子。

不是弘皙。

弘皙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自己年轻没有说服力,对外联系用的是他阿玛的名义。

“普奇怎么知道我在联系外面?”弘皙直觉先问了最关键的问题,目光凶狠地看向小太监:是你出卖了我?

刘富贵心里一惊,弘皙阿哥不愧是隐形皇太孙,气势还是有的。可是随即他又不怕了。隐隐的嘴一撇,不着痕迹地收敛下来,略带一丝丝着急惶恐地恭敬道:“二爷,普奇是宗室,这几年越发被皇上重用了。”目光示意外头看管咸安宫的兵马。

弘皙明白了,却是手上握紧成拳头,眉眼狠厉。

看守咸安宫的人,简亲王雅尔江阿、恭亲王满都护……还有普奇的叔叔郡王苏努。苏努察觉了他的小动作,却不向外告发,反而帮他隐瞒,还告诉了普奇,是要做什么?

“苏努不可信。普奇更不可信。”弘皙脱口而出。

“普奇为什么要帮我?阿布兰和普奇是苏努的侄子。苏努当年在索额图饿死的时候担任宗人府宗令,阿布兰和普奇都是他的手下。普奇饿死索额图,被阿玛当众鞭打,我虽然年幼,但也隐隐有记忆的。”

弘皙眉心紧皱,隐隐的有一种事情已经败露的危机感。这要他年轻的面孔上眉心那道褶子越发深刻,目光越发阴沉。

可是刘富贵完全不管这些,他越发急切地表示:“二爷,这是千古难得的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了。二爷您知道普奇的过往,却不知道七十、查拉克图的过往。二爷您听奴才和您细细地讲。……”

刘富贵为了主子能出去,或者说为了自己能出去,那真是拼了。

“二爷,普奇这样要求,恰巧说明他的真心诚意那。”

一溜儿朱红色红木家具陈列,皇家气派十足的屋子里一盏烛火摇曳,拉着主仆两个人的身影长长的映照在窗户上。随着刘富贵讲古一般的低声讲说,水盆里的纸条慢慢地泡水,字迹模糊,弘皙的脑袋越发“清明”。

七十,董鄂氏,正红旗人,他是一等公朋春之弟,皇九子胤禟的岳父,胤禟对其褒赞甚高,云“这个人不是平常人才,才德俱优,是国家第一个有用的人”  ,七十曾经是八爷党内著名之人物,虽然如今逐渐中立了,可也不是弘皙会拉拢的人,他有机会领兵,他不报复七十就不错了,哪里会重用七十做将军?

更何况胤礽与七十也有私人旧怨,七十有一个外号“狝猴”,就是废太子胤礽给取的。当年胤礽因为索额图死了,七十明目张胆地投靠胤禩,破口大骂七十是一只狝猴,一只会叫的狗,还不是什么好狗。

至于查拉克图,他曾为正红旗副都统,与身为正红旗都统的七十一起跟随康熙征讨噶尔丹,公事上有所来往,关系可能还不错。后来升任归化城都统,且于康熙四十五年以老病乞休,蒙准休致。他在军中有威望,当年也是八爷党之一。

“二爷,您想想,普奇以为是太子爷联系他,他明知道这两个人都和太子爷有私仇,为什么要太子爷答应重用这两个人?他就是要太子爷表态,出来后不翻旧账,不报私仇。因为他和太子爷也有私仇。”

奴才们私底下,还是称呼废太子太子爷。刘富贵的话,要弘皙苍白的脸渐渐转红,还激动起来,焦躁地在屋子里踱步。

可他还是有顾虑。

“这几天,我试图联系我知道的,阿玛的亲信。用阿玛的名义,可他们都劝说要稳住稳住……,赵申乔的独子都被打压了,赵申乔只是上一道折子,……现在阿玛的铁杆都不敢出头了,他怎么敢和玛法去求情?”说着话,弘皙的面孔僵硬,透着恨意的目光幽幽地那一盏烛火。

亲阿玛手底下的忠臣铁杆很多,但他只是知道几个。这几天通过贺孟頫都联系了,这些人却都劝说加道歉,隐隐的还有人表示要听他十叔的按兵不动。他恨他阿玛,将亲信都交给十叔也不给他!这比阿玛登基失败导致一家人被圈禁还要他恨!

刘富贵自然知道弘皙对废太子的恨,他也恨啊。凭什么他年纪轻轻的,要跟着被圈禁?!

刘富贵上前两步,凑近弘皙的耳朵,悄悄道:“二爷,奴才说句大不敬的话,普奇的反应完全可以理解。如今八爷党不灵了,他发觉还是要投靠太子爷才是正经。十四爷再蹦跶,排行十四那。前头十位爷,下雨淋也淋不到他。皇上还是最疼太子爷和您,从龙之功,谁不想要?普奇那样的小人做梦都想……”

这番话,要弘皙眼睛一亮。

是啊,玛法最疼阿玛和我!

玛法最疼阿玛和我!

玛法圈禁一家人六年了。老人家的气该消了,我弘皙又要出头了。虽然眼下我被圈禁在这咸安宫里,可是,只要跨出这道门坎儿,我这困在浅滩的蛟龙,就能重新行云布雨、叱咤乾坤。哼,弘昱、弘晟、弘曙、弘晖,还有那些踩我、压我的人,你们等着瞧好吧!

弘皙的心稳了稳。就连苏努帮他隐瞒的事情,他也给找到了理由,八叔不灵了,苏努就暗暗投靠他,为了从龙之功。

“小人!”弘皙狠狠地骂一声。

可是,骂归骂,事归事。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样的小人,是他目前最需要的。

弘皙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贺孟頫太医再来给他嫡额涅诊脉。可是叔叔们都再抢着去西部,连他十四叔都蹦跶得欢了,急得他坐立不安。

但是他面对太子妃心里有鬼,再着急,请安的时候也不敢直接去问,而是把刘富贵叫来,仔细地问了又问,证实一下嫡额涅的病情。刘富贵说:“二爷,奴才也着急那,一直在打听着。这是那天奴才在门口站着,听外边几个太监闲聊,才得到消息。原来是太子妃听说外头皇孙们打仗的事情,吩咐不要贺孟頫太医来咸安宫,说是国事当头不能给朝廷添麻烦!”

不能给朝廷添麻烦!不能给朝廷添麻烦!一家人生不如死还不能给朝廷添麻烦什么!弘皙恨得牙齿咬着嘴唇出血,一边想心事,一边吩咐说:“唉,刘富贵哪,你也可怜,跟着爷受了这六的罪。人生有几个六年呢?我现在也不想什么‘皇太孙’,更不想阿玛再当太子,只想带你们几个出去,过几天自由自在的日子。所以,你这些天得机灵点,勤到门口去走动走动,再听到什么话,哪怕是一句半句呢,也马上回来告诉爷。”

刘富贵忙答应说:“嗻!奴才明白。奴才从十岁进宫,就在爷跟前当差,这事儿,奴才能办,爷要是能出去,奴才不也跟着沾光吗。”

又是两天过去了,外边的风却再也刮不进来。弘皙茶不思,饭不想,急得抓耳挠腮。有一天,他听刘富贵说,四叔在外头回来了,八叔举荐十四叔了,实在忍不住了,再次前去给太子妃请安。

太子妃在昏睡。

他阿玛废太子在外间看书。

格格和弘曣在床边守着,也在看书。

弘皙低眉顺眼的先给阿玛请安,听他阿玛淡淡的一声:“起。”抿了抿唇,起身进来暖阁,待弟弟妹妹给他请安,他双手扶起来弘曣,看一眼床上面色蜡黄明显病着的太子妃,装作关心地问格格:“嫡额涅身体还没好转,为什么不要太医来?”

格格闻言,伤心地说:“二哥,我们和你一样着急。可是额涅就是说朝廷在打仗,我们身份敏感,这个时候要注意着,不能给朝廷惹麻烦。刚阿玛和我们都劝说了,额涅就是不答应。”说着,格格的眼泪出来,温热的泪水流淌面颊,很快冷却。

弘皙有点不敢看格格的眼泪,再看一眼他这病着依旧眉眼坚毅的嫡母,自从他的嫡母嫁进皇家,从他有记忆,他的嫡母就是这样谨慎守礼。他额涅天天说嫡母要害他,天天说他嫡母虚伪,可是他嫡母就是不害他,就是坚持虚伪了这么多年。

他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儿,再看一眼弘曣也是病恹恹的样子,带有一丝丝真心地关切道:“天气还冷着,你要多注意保重自己。今儿晚上,我在外间守夜,你好生休息。”

弘曣感激道:“二哥的心意我明白,可是我不守着额涅,我更睡不好。还不如要我守夜。”

弘皙见劝说无果,径自出来嫡母的正院在咸安宫散步,双腿就好像有了意识一般,一直走到大门口。守门的太监客客气气地把他给拦住了:

“哟,二爷,您今儿是怎么了,脸色不对呀。请回屋吧,要什么只管让刘富贵来传话。这门洞里风大,二爷要是着了凉,奴才们可吃罪不起。”

“着了凉?”

弘皙本来挺生气的,觉得受到了屈辱——太监这句话却要弘皙福至心灵,使他开窍了。

嫡额涅病重还不要太医进来开药,我就不能自己病重吗?我就是要“着凉”!玛法疼我,玛法知道后,一定还是会要太医进来诊脉的!太医进来,不就可以问出消息,带走信儿了吗?想到这儿,他快步走了回来,吩咐刘富贵:“去,给爷提两桶冷水来,爷要洗澡。”

刘富贵大吃一惊:“二爷,您……这,这洗澡的热水,很快就送来了……”

不等刘富贵说完,弘皙没好气地一挥手:“少废话,快去。告诉你,从井里给爷现打,越凉越好。”

刘富贵不敢违抗,只好颠颠儿地跑着,提了两桶刚出井的冷水来。弘皙把袍子一脱,只剩下一件小内衣,自己提起桶来就浇了下去,一桶浇完,又是一桶,冻得他脸色煞白,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刘富贵可吓慌了,连忙过来给他擦身子,披衣服,架着弘皙回到房里躺下,还捂上了一床大被子。

您别说,这一招还真有用。虽然是翻过年了但北京还是很冷,且弘皙从小娇生惯养,哪经过这大冷大热的折腾啊。不消半个时辰,身上烧得像火炭一样。刘富贵出去报信,说“二爷病了”。门上的人还不信。哎?刚才还在门口转悠,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说病就病了呢?进来一看,哟,还真病了!只见弘皙躺在炕上,双眼紧闭,脸色啡红,呼吸粗重,热气蒸人。好家伙,还真病得不轻!太监们哪敢怠慢?飞跑着去报告了上去。

如此这般,弘皙的病情一层层地报到了简亲王这里。简亲王知道康熙还是疼着弘皙阿哥,赶紧地来通报康熙。

简亲王知道康熙最近心情不大好,来的时候还在担心,万一康熙知道弘皙病了再担忧生气的对他发脾气,一路想着怎么解释不是他看管不利,来到乾清宫后给熟悉的小太监王海塞了红包,询问康熙此刻方便不方便,得知在商议国家大事,心里一跳。得知四爷回来了刚好在,大松一口气。

简亲王不着痕迹地从袖筒里再掏出来一个红包,塞给小太监王海:“劳烦管事,请帮忙唤出来四爷。”

小太监王海捏着两个红包的厚薄很是高兴,进来给简亲王找四爷,四爷纳闷,和康熙告罪,便自己出来和简亲王说话,回去屋里上前两步,在康熙耳边小声说几句。康熙慈爱地点点头,四爷再出来对简亲王回复:“汗阿玛答应了。回去告诉弘皙,让他稍等一会儿,传太医贺孟頫,即刻到咸安宫去给弘皙瞧病。”

简亲王感佩地看一眼四爷。

觉得四爷果然心思细疼着弘皙阿哥。

——太医贺孟頫是废太子的亲信太医,之前给太子妃看病,如今四爷又要他给弘皙阿哥看病:如果是其他太医,废太子仇人亲近的太医,谁知道会给弘皙阿哥开什么药?这也是四爷的一片心意了。

不进去亲自见康熙更要他完全松了心神,简亲王感激地看一眼四爷,拱手一礼,便是回去了。

弘皙真是病了。高烧使他处于半昏迷状态,一会儿做了登基为帝的好梦,一会儿又做了个困入沙漠的恶梦。他只觉得浑身燥热,口渴难耐,嘴里不断地叫着:“水,水……”

太医贺孟頫来了。胤礽和太子妃、李佳侧妃等人着急地等候在外间,他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在几位主子的吩咐下,快速拎着药箱子进来暖阁,胤礽、弘晋、弘曣等男子本来也进来暖阁的,但是弘皙哭着说:“我要一个人……我要一个人……”几个人长叹一声,也就出去了。

自从被圈禁,他们一家人的关系表面看着共患难,其实是越发疏远地互相恨着抱怨着,好像每个人都精神不正常了。因此弘皙的要求他们也没有觉得奇怪。

贺孟頫战战兢兢地坐在床边的小马扎上,正在默默地给弘皙诊脉,却不料,弘皙突然醒过来了,别看他正在发着高烧,心里一点也不糊涂。尤其是见贺孟頫来看病,弘皙更是兴奋。这位太医,就是之前几次帮他传纸条出去的人!两人是老交情了。弘皙甩开贺孟頫诊脉的手,一翻身起来了:

“贺太医,你,你要救我呀!”

贺太医当然知道弘皙是话里有话,连忙安慰他:“二爷,您别怕,您这病不过是受了风寒,吃上一剂药,汗一出来,就会好的。”

弘皙连忙截住贺大医的话头,急促地说:

“不不不,我没大病。哎,快给我说,你最近都看到哪几个人了?”

贺太医心中吃惊,却也不敢不答:“嗯,这个,这个,哦,见过普奇,朱天保。对了,昨天普奇病了,也是奴才去瞧的。”

弘皙一愣,什么,普奇也“病”了?好哇,他比我还“病”得早一天呢!他忙问:“普奇是什么病?”

“回二爷,没什么大病,也是有点寒热……”

弘皙心中暗暗好笑:“哼,不对!他害的恐怕也是相思信的大症候吧?”

贺孟頫刚才进来的时候,外边天已经阴了。此刻,乌云密布,大雨将至。恰在弘皙说这话的时候,一道雷光闪电凌空而下,震得贺孟頫机灵灵打了个寒战。他不敢再看弘皙,也不敢再接话茬儿了,弘皙却是更加兴奋,龙困沙滩,遇雨而飞,正应了他日思夜盼的时刻。他感慨万端地说:

“贺孟頫,你我之间的交情不是一两年了。我告诉你,皇孙们出征的消息,我都知道了,我比你知道的还多。你看,二爷我被圈禁,可消息并不闭塞。天公将降大任于我,我又要东山再起了。他普奇装的什么病,急于收到我的消息要从龙之功遇雨化龙吗?哼,他现在知道着急求我了!我告诉你,属于我的前程,谁也挡不住,属于我的位置,谁也夺不走。老贺呀,告诉你,你老贺当年给我阿玛开的那张春~药方子,也放在我这儿呢,要不要我给你抖搂抖搂?”

贺孟頫吓傻了,那张药方抖搂出去,他还有命吗?

“二爷,您,您还要我干什么?”

弘皙冷颜峻色地说:“告诉我,昨天你给普奇看病,他问你了些什么?”

贺孟頫胆战心惊地回答:“回二爷,确实没说什么。普奇问太子妃的病情,问二爷一家人都好吗?问太子爷吃饭用菜怎么样?有什么吩咐没有。我说,太子爷一家人都好,太子吃饭用菜也好。太子妃病着,但是太子妃还是念着朝廷,不想在这个时候要朝廷挂心,不要我再去给看病。这话也不是该说的,普奇很是吃惊太子妃的决定,说太子妃果然是太子妃。我不敢在普奇那里多待,就连忙告辞走了。”

其实,自从知道太子妃拒绝再要贺孟頫看病的消息,弘皙至今还是同样感到恐惧。他担心是不是太子妃知道他的动作了,所以才拒绝再看太医。只庆幸太子妃的为人,就算知道也是不会说出去的。

不过,这会儿他顾不上这些细枝末叶了:

“哼,普奇现在知道要来关心我们了,他也是记着过去的事情那,爷能忘记了,他自己也不敢忘!”

贺孟頫越听越害怕。他知道这是非之地,不可久留。瞅着弘皙不再追问,他急忙开了一张药方,呈了上去:“二爷请过目。您的病不要紧,吃下这剂药,明早就大安了。奴才告辞。”

“且慢!”弘皙一抬手止住了他,又快步走回里屋,拿出一块明矾来,就着碗里的水化开了。他蘸着这明矾水,“刷刷刷”地写了一张条子,又在灯火上烤干,那张白纸上的字迹立刻踪迹皆无,弘皙阴森森地看了贺孟頫一眼说:

“老贺啊,拜托你,把这张条子带出去,设法交给普奇。”

贺孟頫大吃一惊:“不行,不行。二爷您知道,从这里带出片纸只字,都是要杀头的……太子妃拒绝要奴才看病……奴才真的不敢了。”

弘皙把眼一瞪:“喝!你还真懂规矩呀。那么,你私开春~药,蛊惑储君,又该当何结果呢?!哦,你不知道了是不是,听我告诉你。在前明是奖励你官位美人,在本朝是凌迟处死,你投胎在大清朝不是大明,听明白了吗?”

贺孟頫浑身打战,苦苦哀求:“二爷,请饶命。简亲王领着人在外头那。不是我不带,是带不出去呀!”

“这个么,不用你操心,我送你出去。”弘皙说着,“啪”的一个耳光,打在了贺孟頫的脸上。这位太医还在发愣呢,就听弘皙低声说了一句:“还不快跑!”

贺孟頫明白了,撒腿就往外跑。弘皙随后追了出来,破口大骂:

“好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以为爷倒了霉,就该受你的作践吗?告诉你,二爷我还是龙子凤孙,比你这穷太医的身份高贵!”

好嘛,一个连滚带爬地往外跑,一个又哭又骂地在后边追,一家人都沉默听着,满院子的人全都看呆了。守门太监连忙过来劝解:“二爷,怎么回事,您和那太医生的什么气?气着了不值得呀。贺太医,快去去去,还磨蹭什么呢?”

弘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指着院子里所有奴才大骂起来:“你们都是狗眼看人低的小人!当初我阿玛当太子的时候,他狗颠尾巴地巴结我。如今我阿玛倒霉了,我病了,他连副好药都不肯给。贺孟頫,你好没良心哪……”

闹腾之中,守门太监也顾不得搜身了,推推搡搡地把贺孟頫轰出了咸安宫。贺孟頫虽然躲过了这一关,可他手里捏着纸条越发担惊受怕!此时,天已经全黑了,大雨倾盆而下,夹着打雷闪电。贺孟頫不敢走大路,专拣那没人的小道,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往宫外跑。哪知,这宫里不是大街,天又黑,雨又大,他走着走着,迷失了方向。

四爷一行人赶至东华门,雨已经愈来愈小,毛毛细雨摇摇飘飘均匀地洒着,只金水河的泻水处一片声哗哗山响,向河中排着大内的积水。四爷身披油衣,蹬着棠木屐淌着水进门看时,东华门当值侍卫是郭木布,一边拾级上阶,笑道:“原来是郭木布在这里!”

“是四爷!”郭木布一怔,忙行礼道:“这么大雨,四爷怎么来了?”

四爷面对小舅子亲切含笑说:“今天白天听说弘皙病了,我禀告汗阿玛派太医给他看病,不知那太医出宫了没有。我不放心,所以来瞧瞧。”

郭木布是老实人,忙笑道:“四爷,您算来巧了,贺太医迷路了,正好从西华门迷路到这里那,先正在里边换衣服搜查呢。”

两人说着进了屋,就见一个小太监从里屋走出来说:“四爷,郭侍卫,贺太医浑身淋得透湿。我们给他换了身干衣服,顺便搜查了一下,身上什么夹带都没有,只有这张开药方的白纸。”

四爷摇头道:“听说哥好了,昨儿又不舒服了。怎么弘皙也病了。”便见贺太医和两个太监过来。贺太医见四爷也在,吓了一跳,忙行礼道:“给四爷请安!”陪着的太监递给郭木布一张白纸,说道:“郭头儿,贺太医带出来一张纸条,说是开药方用的。”郭木布说道:“贺太医,你家离西华门边,你却出东华门,脸又白得像死人,我们守门必须弄清楚。”说着把纸递给四爷。

“看贺太医的脸色,也是病了?是不是最近太冷了?”预感到今晚是一定要出事了,四爷一边问,翻来覆去瞧那张纸,见是一张极常见的素笺,甩手扔了回去,笑道:“连日阴雨天,都注意保暖!”贺太医听着四爷好似敲打的话,寻思着怎么回话,一个没接着,那张纸飘落到了湿漉漉的地上。

“字!四爷,纸上有字!”

一个老太监扯直了嗓门儿惊呼一声,众人仿佛半夜见鬼似的被他吓得一颤。郭木布生恐贺太医毁掉那张纸,老鹰拎小鸡般一把提起贺太医摔得老远,早有小太监揭起那张纸来递给四爷。四爷看时,果见潮湿之处字迹清晰,水渍印迹,有点像用蘸水毛笔在绵布上写的样子,看那文字时,却是:

普奇族兄:

整整六年。囹圄望天,泣血泪干。望兄代我设谋,使我能前去西藏,脱此灾难。若我能出去,有将伊救出,齐什、查拉克图皆当为将军。

胤礽密书

写得多少有点潦草,字体却极为熟悉,正是久违了的“太子”亲笔!四爷看着,咬着细白的牙微笑道:“爷竟不知道是用什么药写上去的!贺太医,想必是你的主意?”

“四爷!”贺太医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脸像死人般难看,捣蒜般磕头一呼隆全说了:“可怜我家里还有八十老母……求四爷……”说着已是声泪俱下,鬼嚎似的哀恳哭泣声听得人身上一阵阵发森。四爷淡淡说道:“皇上屡次严旨,事关国家重务片纸夹带出宫,杀无赦!今天幸好查了出来,不然,连爷也难逃干系!你捅这么大的乱子,叫爷怎么救你?”贺太医只是伏地哀恳。郭木布怒道:“亏得了四爷,不然,真叫这王八蛋滑了出去!”

一语提醒了四爷:没想到今晚下大雨,贺孟頫走迷路了没有走西华门。此刻这事儿,见到的人这么多,瞒是瞒不过去了,硬压下去,后果更不堪设想。不管是弘皙利用二哥的名义,还是二哥本人做出这事来,都不是自己的身份好管的。最好还是要汗阿玛决断。

出了半日神,已有了主意,因叹道:“……对这件事牵扯到咸安宫,爷唯有叹息。”

说着转脸对众人道:“贺太医素来给人看病十分经心,是一个老实人。我佛慈悲。如今爷想保他一个活命。你们要愿意,爷有个主意说出来大家参酌。”说着目视郭木布。郭木布见他一会儿做钟馗抓鬼,一会儿当佛爷,耿直性格的汉子,再猜不到这个王爷姐夫的弯弯肠子,躬身说道:“求四爷示下。”一个老太监凑趣儿献殷勤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都渴望给下辈子积福那。”

“这话明白。”四爷点头道,“这样,就算贺太医自首报状吧,事情也就结了。贺太医再拿千两银子分给今夜知道的人,算是去财消灾。众人得了好处,你也逃了活命——如何?”

活阎王四爷亲自查出这桩巨案,众人原是不指望赏银的了。不料这个冷酷无情秉公执法的王爷竟出了这么个主意,众人无不眉开眼笑,贺太医更是感激涕零。有的献媚颂圣,有的合十念佛,当下就捧得四爷活似观音现形罗汉再世,好话说了一车又一车。郭木布也道:“这是四爷好生慈悲,听四爷的吩咐!”

四爷处理了贺孟頫私传夹带的事,带了性音高斌饽饽几个人,出宫上轿,打道回府。

已经快到熄灯时分,雨也停了,四爷在半路上下了轿子。他想在凉风中清醒一下头脑。性音紧随其后,小心地注视着街上的动静。四爷忽然回过头来,笑着问性音:

“哎,我说你这和尚,不吃斋,不念佛,你到底是真和尚呢,还是假和尚?”

性音诡秘地一笑说:“嘿嘿……四爷,您说真我就真,说假也算假。”

四爷微笑点头。又取笑一般地问:“那年我第一次南下,在淮北偷跑到街上游玩,误闯贼店。你为什么要出手相救?是不是认出来爷龙行虎步、天生不凡?”

性音一边回忆,一边认真地说:“确实是注意到四爷胖得与众不同的大气,所以跟着保护。爷一路逛街顽皮,却是机灵得紧。要不去帮那个苦命的女孩子,能遭人暗算吗?不瞒四爷,我娘就是被人拐卖的。我爹是谁我也不知道,从小跟着我娘到处流浪。后来,孔四贞将军收留了我,又让我跟着江湖大侠黄道长学艺,最后,又随着孔四贞将军去了广西。孙延龄反叛朝廷时,我就在孔四贞将军身边。……”

四爷听到这里,突然站住了脚,沉思了一会儿说:“哦,我想起来了。小时候,孔四贞将军进宫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安,说起过你。你,你是不是叫胖猴儿?”

性音笑着回答:“嘿嘿,性音正是当年将军身边的胖猴儿。”

四爷万万想不到,十多年前,那个平藩战场上跟着孔四贞的小保镖、女侠黄道长的弟子,武艺超群的小胖猴,就是性音。高斌饽饽也是啧啧称奇。

性音看一眼街道上陆续出来巡逻的侍卫们,深情地说:“四爷,说实在话,我流浪江湖,听说将军病了,我想再见将军一面才进京的。想不到晚了一步,正赶上她老人家出殡。她老人家留下书信说,当年先皇的那串佛珠手串,在您的手上,要我跟着您,保护您。我一开始不乐意。可后来我发现,自己这一生,仗剑行义,除暴安良。哪知,贼人越杀越多。后来,我明白了,杀十个贪官,也不如保一个清官。看来看去,觉得只有四爷您才是大丈夫,于是就死心塌地地跟着您干了。”

四爷这才明白,原来,邬先生、文觉、性音,他们因为各种机缘来到自己身边,归根结底,却都是没有追逐名利之心,而是怀着一腔热诚来保自己,抱着诚挚的心意,劝自己去争皇位。

“性音,高斌、饽饽,你们都不知道,我也是知道苦难的人。我不养戏子不养很多幕僚,酒喝得很少,内眷中没有宠幸,连世人喜欢的鼻烟壶水烟枪,我也不用,更不去青楼楚馆寻花问柳。就是因为这样,才使那些好佞小人们怕我,恨我。你们跟着我这么多年,跟着我守着清规戒律,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咱们的心,算是想到一块儿了。今后,我还要更多仰仗你们几位。”

二人边说边走,瞅着这四九城变化甚大,夜市里灯火通明却生机盎然,不分阶层欢声笑语逛美食热闹非凡,被人间烟火熏染着,慢慢恢复心情,正要打道回府,却听西便门外一家酒楼里,传出一阵歌声。歌声伴着叮叮咚咚的琵琶声,十分动听。四爷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民间有宫廷式样的仙乐妙音,真是奇了。再仔细一听,顿时震惊在原地。

这女子唱的竟然是当年胤礽的诗词!他没有说话,领着个人直接进了酒楼。

酒店掌柜的见这位爷衣服旧款式,但不光人长得好,更难得一身气度不凡要人不敢细看,他不敢怠慢,连忙上来照应。四爷也不理他,只顾站在那里,听那女子唱曲,一曲终了,满堂喝彩。有扔赏银的,有起哄叫好的,也有些不不四的酒徒言语猥亵的。四爷心中有事,见这里太乱,便随手扔了一角银子给酒店掌柜说:“叫她到楼上雅座唱去。”说完,也不等掌柜的答应,带着性音高斌饽饽径自上楼了。

掌柜的见这位客官出手阔绰,连忙吩咐伙计给这位爷上茶,上酒,用心地给包厢安顿好。门帘一挑,那个女子低着头,手抱一把琵琶款款地走了进来,蹲了四个万福说:“奴婢黄娘给爷请安。请爷示下,要点唱什么曲子。”

几人一听说她姓黄,心中不由得一动,前朝那位大火里逃生的公主也是改性黄,叫黄道长。

他仔细盯着这个女子上下打量,看得那女子又羞又恼,头都低到胸口了,可又不敢发作,更不敢抬头。突然,四爷开口了:

“黄娘,你唱得很好。我有一位朋友,填了一首《水调歌头》,可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唱它,不知你能按词演唱吗?”

“请爷将这歌词示下。”

“好,能唱就好。”四爷简单念了两句开头。哪知,这女子不听还罢,听了这首词,却脸色煞白,手足颤抖,不言不语,也不弹不唱,呆在那里不动了。

四爷心如明镜。他刚才念的词,乃是当年胤礽所填。胤礽所有的诗词都是写给康熙的,有心人都记得他的词风。今天,四爷念了出来,是他刚看这女子的脸只能认出来一个大概,有意试探。此刻,见疑似灵答应的女子呆在那里,还是低着头,四爷手瞧着桌面,有意地催问一句:“黄娘,你怎么不唱?”

那女子突然泪流满面地跪下了:“爷,奴婢斗胆问一句,这词,您老是在哪儿见到的?”

四爷正要答话,门帘一挑,一个打扮好似是帮女子收钱的老汉进来了。他待要说话,看见是四爷,震惊之下扑通跪倒在地:

“四爷,老奴才老疙瘩请四爷金安。”

四爷一听他张口认出来自己,微微惊讶道:

“你认识爷?”

老疙瘩恭恭敬敬地说:“回四爷,一言难尽啊。四爷,我是二爷安排的人。她本来被爷八爷十四爷安排在通州,奴才奉二爷命令一直跟着。自从二爷被圈禁,在通州就住不下去了。后来有传言说,顺天府要来查抄,家里还起来大火了,所以老奴带着……哦,带着她跑了出来。本想投奔四爷。可是去了几次,都被人盯着。老奴一想,这事情不能连累四爷。可是兜里银子花完了,实在没法了,只好隐姓埋名,在这酒楼里卖唱糊口,等着二爷的命令。只是我们找不到方法联系二爷的人,听说西藏打仗,二爷有希望去西藏出来带兵?便忍不住唱二爷当年的诗词试图引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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