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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连绵(4)(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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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忧心忡忡回到了清溪轩,水清却已命那名厨做了许多小菜等我用晚膳。水清着意用宫粉掩了病色,努力地劝我加餐。我忍着胃疼吃了些,见有一份鹭鸶饼,酥脆香滑,料凝烟与众妃都没吃过,又打发了华辰,冒着雨给众人送了过去。

用罢膳,我无意间触到清儿的手,见她手心发干,发着低烧,心里忧心着她,便叫她躺下,取了她爱听的盛行话本《唐传奇》,一篇篇仔细念给她听——念着念着,我见一旁她妆台上,还搁着一碗带着余温的她下午才喝的残药,我一时动了心思,想知道这药苦不苦?于是便呷了一口,只觉味道酸苦异常,不足半盏茶的功夫,我的胃里像刀剐一般剧疼起来!我虽久有胃疾,可今日的感觉,却与以往都不同,就连上次在云暖楼的发作,也与这次不同!我本想忍住不露,依旧念着书,到后来却忍不住了!水清唬得不轻,便叫了杜子远来看。杜老一看,说是我旧病发作,要我按旧方调理。可我心里却大起疑云,没苛责杜老,放他及众人离去了。杜子远他们一走,我就拉住水清问道:“清儿!你这药是谁经手的?药性太烈,对你未必好!杜老年纪大了,难免昏聩,可他从前救过你,又对朕和大唐国立了好多大功劳。你先别喝这汤药,待朕问过太医院有名望的其它太医,再作定夺。”

水清美丽的眼中泪光闪动,柔声朝我谢了。我守着水清熬了一夜,这夜她却又发了惊悸,将我右手背抠出了一条血印,嘴里胡言乱语,尽是打打杀杀的胡话——听了她的谵妄之言,我着实害怕起来,半夜里自龙榻上下去,悄悄点了盏灯,心慌意乱地伏案疾书,给定云去信——这是一封草书的长信,上面与阿云叙了离情,告诉她阿慧念书用功,这些日子我不曾见到;又告诉她庆儿、信儿在阿紊宫里稳妥,复又告诉她,我心里极想她,叫她好些,便从速回来!

最后,我写了水清现在可怜的景况!也吿诉她,今日我无意间喝了水清的药,竟然胃痛难当!我也将疑心老实写了,附上药材与药渣,叫她和晖之帮我验过!

入夜时分,空气中湿气极重。清溪轩院中,钟凝烟命人准备的花,这几日已谢了大半。因水清病着,也没人上心打理。当下写罢了信,我越想越疑,撇了妃子,身上只有金龙寝衣罩体,胡乱披了件水清的水湖蓝外披,脚上拖了双龙靴,连宁安也没叫上,散着头发冒着疾雨,连夜急不可耐地亲自去了下房唤出了煎药的浣华,同她蹑手蹑脚走到了小药房,叫她包了两包药渣并两包水清的药材。浣华惊异地拿眼瞟我,被我顶回去,压了声吩咐她不准告诉人!我已下了决心,明天便有塌天大事也先不管,整个太医院必要先把水清的药整治妥贴了才罢!一份留给太医们重新参详,另一份按信里所写,命何莅传给定云和晖之同看——定云啊,定云!就算局势多变,我沦落到天下无一人可信,终究还可以信着你呢!

等到自以为什么都备好了,我冻得抖抖索索,搓着手回了水清寝宫,却见水清倚着榻上软靠,红着眼痴痴盯着我瞧。我下意识地把受伤的右手往背后藏,岂料水清轻轻握了我的右手不肯松开,良久她才道:“皇上…妾妃真的伤了你了…皇上,宫里头人人说,我以前并不受宠,我还听宫里的老嬷嬷说呀,皇上现在是瞧我生病,又顾着善儿的面子,才怜惜于我的。她们要我趁着机会,多多结好皇上,也好给善儿和底下人留点福祉…可是臣妾,臣妾怎么瞧着,皇上心里面,好像还是疼着臣妾的…皇上……”

“爱妃别听别人嚼舌根子!朕若心里没你这人,善儿却是哪来的?这大晚上的,朕又为何要去寻你的药?你以前是个冷艳的人,一向不巴结人。朕一时疏忽了你也是有的,却哪里就不爱了?你莫多想!”我褪了外披,与她并肩躺下,劝她道:“这唐宫里有的是人,尤其不缺女子。那些宫伎、花奴里面,美人更是不少!可那些人,都是招买了来添热闹的,凭她多少人,总是外人,朕一世也不留情的。你们几个就不同,个个都跟朕十几年往上了。你最小,今年也有三十了。嫁朕也有十五年了,这份恩情,旁人哪里知道?莫多想!明儿,咱们去清凉寺,我陪你去供长命灯,消了灾厄就好了!”

幽暗处,我听见水清啜泣了一阵,紧紧偎了我入眠,我却睡不着,脑子里青天白日的捱了两个更点,那被里却始终凉着,怎么也不温起来。

天一亮,我差了宁安去向群臣报说身体抱恙,免朝一日。江山多事,我此举是定有许多人在背后议论,可我相信,冯正中会替我把反对声音压下去的。

我交待了免朝的事,立马把太医院诸人找到泊云书馆。此时除了杜子远外,有个有阅历的太医叫吴晋,是老神医凌国公的徒弟,同时也是吴廷绍的亲弟弟、吴耀光的亲二叔。论资排辈,执掌杏林的人其实早该是他了。只是我嫌他相貌差,以前也没怎么出过力,更重要的是以前给弘茂救命的关键时刻,这个人竟告假跑了。因这件事,我很怨他,只是瞧吴廷绍太医以前告密助我上位的功劳,留了他弟续用而已。吴晋这个人,我本打算埋他一辈子的,可现在我怀疑杜子远开的药有错,平素很信任的王研、吴耀光等又都不在了,便只有他领一帮子人复查。六十多的吴晋,细看一遍老杜开的方,对我回了几个字:尽善尽美,绝无差池。

听了这话,我心仍不安!杜老这个人在太医院说一不二,也就晖之有时候仗着定云能与他辩上几句。好在杜子远为人正直,遇事主动与人参商,最终定音的却每每是他。如今我要推掉杜老的方子,定没几个人敢出声——此刻,八十岁的杜子远涨红了老脸站在一旁,好像怀着什么心事。也难怪!自保大元年,吴廷绍在庐山被害之后,他大器晚成,展露头角,至今已有十三年了!他何时被我这般疑心过?别说他自个儿了,就连我想想也挺对不起他的!

杜老年纪虽大,身体却比我这个盛年之人好太多,一点没告老的意思。我也不会准他告老,因为他是我铁心信的人之一,不到万不得以,我绝不会放他!我扫了吴晋他们一眼,他们几个把头一埋,不发一言。我平心静气对杜子远道:“杜老,这么着吧!烦你重开个方,要温和些的,好叫凌娘娘快些好起来,少吃些苦!”

杜子远当众给我扣了几个头,虔诚地答应我一定好好改方子。我将吴晋等挥退了,挽起杜老道:“老儿!你还不知道朕是信你的?若你都不足信,在这大唐国的杏林,朕岂不是一个人都信不得了?你用用心!仔细去办就是了!办好了,朕哪回亏待过你?办不好,朕…朕也拿你没主意,十几年的交情了,还吃了你不成?”

杜老含着泪行了礼走了,这回好像特别拘谨,退得也很慢——他那慈祥和善的眸子里好像藏着许多话要告诉我,只是此刻,百尺楼泊云书馆中病急乱投医的我,只顾送走杜老,好给凌水清查医书,谁还想到那些!

我爬上百尺楼顶,从佛堂取了昔日手写的《莲华经》,又去清溪轩看水清——本来约了一起去寺里,见她用了针正在软榻上稍歇一时,便没叫醒他,自取了经文,带上全副龙驾去拜文益的山门,去给水清和阿云各求一盏长命灯——以前诸妃去的时候,文益还没有来金陵,我自然想不到这些;李玉涴走的时候,因她不信佛,我给疏忽了,一直深以为恨!这次我在医药上自当尽心,在这上面也要用心——所以信佛却不沉迷的我,这次特别虔心,做完文益定的全部功课,好好的求了两盏灯——她俩都信道,少在佛前供奉,看来道家没垂怜她俩,便只有我求求佛祖看吧!

《莲华经》我捐给了寺里,也是为了给李家的内眷留些功德;在文益的主持下,两盏柠黄色的长明灯,散出摇曳无定的光焰,带着我的祈愿供在清凉寺中——她俩的生辰我烂熟于心,拿着金色笔一笔一划地用端正小楷写了,还附了她俩名字——只是我对水清并没有说起我给耿道人也求了一盏。

女子的心小,可将心比心,这也怨不得她!若是我知道,阿云在关心我的同时,也一样关心着旁人,我非气得领着禁军打上那人的门不可!水清是怎样想的,我不能全猜到,但我知道,在我心里面,定云是有份量的,我也说不出她和水清及凝烟等有何不同,但总是不同的——她人不必在,我心却总要牵些在她身上的,也许这就是那一点点说不明的不同吧?

这日晚间水清偎着我睡得安稳,并未发病。我心里大喜,想到可能是袁氏的针法起了大作用!到第二日,我一睁眼就赏了直接负责的袁嬷嬷,接着便放了心去上朝——朝上大家还是在议论李德明,李德明这还没回朝呢,可这位两个多月前出使的时候人人称赞的李大人,现在已经成了满朝的公敌,他的知交旧友钟谟还被扣着,现在满朝中连半个替他讲话的人也没有——常学士和宋国老这对死对头,此时空前一致地痛骂着寒门出身的李德明,常老那特高的嗓门,一向为群臣诟病,此时更是炸得我脑仁发涨,有苦难言。

忍着烦闷听完了奏告,下朝我仍到书殿去瞧医书,却从宁安的口中听见了一个令我极震惊的消息:

昨夜二更,杜子远老太医在自己府里的书房留下没写完的半份遗书——八十一岁的杜老先生,去世了!

我颓然坐倒在泊云书馆的御座上,只觉眼睛充血,头脑发涨,眼泪不受控制失态地落了下来,我拉了宁安问道:“你打听了么?杜老害的什么病?昨儿朕瞧他还好好的,怎么晚上竟走了呢?”

李宁安脸上也露了哀色:“皇上不知道,杜老先生他确实不是善终的,他自己在遗书里写的清楚——杜老原是从大梁国落难过来的,因他品行甚是高洁,一生只和夫人恩爱,可老天不眷顾,先后生有三子一女,夭折两子一女,夫人受不住打击,已病逝多年了。可怜杜老一直孤单一人,唯一存活的儿子尚在少年,蒙皇恩特招进了白鹿书院读书,名列前茅,十分优秀!谁知前阵与同窗到丹阳游学,正好丹阳微雨,闲时众人结伴在丹江边钓鱼,他儿子竟因拽大鱼不上,江岸上雨后路滑,风又大,杜公子竟活活掉进江里溺死了!可怜杜老优秀的儿子竟走得这么不值,哪有不伤心的道理?可他因凌娘娘病得急,不敢假手他人,便强压了多时,硬是没告假,悄悄嘱咐夫人侄子办妥了儿子的后事,但又因心里难受,办差时竟弄错了药材份量,导致水清娘娘病情反复——他其实自知犯了死罪,又心疼儿子,故而自己服了自调的毒酒,含恨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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