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子秋今天一早就接待了几位广府过来跑南洋的海商。四到八月正是东南海域最风平浪静的好季节，谈妥了他们要的几笔急单，赶着就得往海船上装。送到门口时感觉被两道热烈的目光粘上。
在京时就被各家小姐缠到怕，来到这偏僻的地方也躲不过去吗？这位乔家二公子调整好脸上的假笑，转过身循着目光望去，准备老道礼貌地请这位小姐知难而退。可是目光的主人怎么是这么个小丫头？
一身有点显大的细蓝布袄，就是周边山民最常见的板蓝根植物染。背后一个药篓空了一半，装着些杂物，应该就是来镇上采买的普通山里孩子。可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呆呆怔怔地站在那里，墨黑的眼线带着长而微卷的睫毛微微上挑，凤眸睁大仰望，清彻明亮的目光中饱含不可置信和慕孺之情。对上自己看过去的脸，那里面迅速盈满泪水，升腾起水雾将视线打湿，凝成微露挂在长睫梢上，不肯滴落。似在盯着自己的脸，又像是透过这张脸看向灵魂深处，唇角微翕，唤着“爸爸”，声音有丝颤抖，带着试探和很多委屈。
“姑娘是叫在下吗？爸爸是谁？您的亲人朋友吗？要不要进店里看看？”之前没见过这姑娘，自己店里都是南北通转或是海上交易的大宗货样，她应该不是来采买的，可乔二公子这一刻就是不想让她离开，希望自己就是她寻找的那个人。
“我进店，”向北在对方开口时就清醒过来，这个人不是爸爸，只是像爸爸，准确地说是像录像带里，还没结婚时年轻的爸爸。
一样高挑的身形，温文儒雅的笑容，带着温度有节奏的男低音，但他不是爸爸，他的眼中没有熟悉的宠爱，却意外地带着青年男子看到心仪女孩时努力压抑兴奋的雀跃。爸爸并没有和自己一样穿越过来，但就凭这张脸，向北坚持地相信，那么爱自己的爸爸，早已在冥冥中安排了与自己的相遇，前世今生，他都会出现，陪自己长大，“掌柜这儿有蚕茧吗？”
“有的，有的，姑娘请进。姑娘刚才是叫我爸爸吗？他是谁？你在找他？”
“爸爸是我家人，您跟他长得很像，刚才认错了，不好意思。”
“那可是大缘分，在下姓乔，若有机会来镇上，记得一定要来敝店介绍我们认识一番。”
乔二将向北请到临窗几案旁，转身取了蚕茧，按大小、色泽排布在木托中，“敝店新开数月，人手尚未配全，仅做了一些收购和大宗出货。伙计们正在整理布货，准备这个季末上柜营业，所以这会儿店里混乱不堪，怠慢了。今年春蚕下来还需月余，这些是去年的老茧，先看看是否合适？”
“乔老板，我只需买两千只可以吗？你有蚕籽卖吗？”
“两千只没问题，蚕籽倒是不卖的。不过为了了解这些蚕丝，我都会从入货的商家处取些种蚕来养，如果姑娘要的不多，我可以给你一些。”
“太好了，谢谢。乔老板，我这里有些文具用品想给您看，您给看看会不会有商家感兴趣。”
向北移开茧托，将宣纸、鹅毛笔，小黑板、粉笔，复写纸、铅笔，还有装着胰子的竹节取出来，一样样铺排开，逐一演示。
在使用三层宣纸夹两页复写纸的三联单时，向北用阿拉伯数字列表，写下一系列货物，写上件数、单件金额、单件总价，并在最后以汉字大写标记出总额，抽出复写纸，错开三联宣纸，取鹅毛笔醮墨签上骑缝名，轻轻将硫磺胰子从竹节里脱模出来，在几旁清水铜盆里揉出泡沫净了手，坐下来静静看着乔子秋。
一番操作，她是刻意地缓缓而做，好让对方清晰地观察她的每一步，还留了给人理解思考的空间。
“姑娘可以给在下解说一二吗？”向北见他首先拿起复写单，目露惊喜和急切，便展颜笑了。
“乔老板果然好眼力，我称其商业三联单，首张交给客人为凭，二联帐房结算，三联库存对数，骑缝签由当日经手之人亲签，相对毛笔而言，铅笔既可留痕且可力透纸背，直至第三联，笔头用完可刀削再出，直至用完。相信可为您店里月末新开的营业提供助力吧？”
“何止敝店，整个云梦朝商家货单都会为之改变！从未见过这样的行帐格式，尽管这海外数字之法，国人多是不识，但不得不说，确实书写简洁。其他各样无需细说在下也能看出其精妙，姑娘有多少我都要了。”
“乔老板识得这些数字？确如您所说，国人多不识，但我想从学徒、伙计开始，掌握简单的转换计算之学并不艰难。这小黑板成本低廉易得，反复擦写练习，普通人家孩子也可学得一技之长。不瞒您说，这些东西我只得这少量样品，并有很多要改进的地方，还有这胰子，是加入硫磺可治皮癣的药胰，若方子稍加改动，可以有洗发、沐浴、去污、香芬不同系列，您若有兴趣，我想跟您合作生产。”
“姑娘这是手握点金笔，唇启藏宝阁啊，为什么就看上敝店这毫无名气，没有规模，甚至都没开张的地方了？”
向北大眼眯起来，挤成了一条下弯的长线，嘴唇抿紧上扬，笑得甜美清纯，“因为你像爸爸啊，我喜欢你，信任你。”
乔子秋一瞬间心跳如鼓，满脸绯红，她喜欢我，她喜欢我，说话这么大胆的吗？看她一脸坦然孺慕的欣喜，是自己唐突了，活了快二十八年，竟然失了自持分寸。这个小姑娘，是想起了那个很像自己的家人吧？那一定是对她很重要的人。
“哦，有机会在下一定要结识您的这位’爸爸’。谢谢姑娘信任，在下非常愿意跟您签下契约，今日即签字付定，合作生产这些文具，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