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睛，虽然还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可是面前却有一片白雾。
白雾中，几个人坐在那里说话。
最边上的女孩坐在桌上，一身的白袍下，纤细的脚踝露了出来，只听她哼了一声，
“真亏你们受得了莱纳，我有时候看到他那张脸啊，真想踩上一脚。你们不觉得他很无趣么？”
声音很熟悉，话语中带着那一点辛辣的刻薄味道。
“别这么说莱纳，他听到了的话会伤心的。”
又是一道熟悉的男声，听声音还是小孩子呢。
“对啊，其实莱纳人很好的。是尤弥尔你太挑剔了啊。”
远处独自站在白雾不远处的女孩双手插兜，看不清表情，但莱纳知道那就是阿尼。
阿尼也在？大家都在啊？
莱纳的脑子忽然不转了，他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下子坐了起来，又惊又喜，
“贝尔托特！”
他终于想起来，那分明是他的同伴们的声音！
第一个是尤弥尔，然后是马塞尔，贝尔托特还有阿尼。
所以说，自己之前果然是做噩梦了吧？
静谧的晚上，马莱军部，值守的士兵正从走廊上经过，然后听到来自某个房间的巨大的声响。
“布朗副长，有入侵者么？您没受伤吧？”
士兵们一下子打开了门，神经间都显得有点紧张。
因为最近马莱的事情很多，像是莱纳这样的资深战士只能留在这里，随时听候差遣，所以马莱特意给他们留了宿舍。
布朗副长睡觉的时候一向平稳，发出这么大的声响，难道是有敌人入侵，想要偷走巨人之力？
这里可是马莱总部，如果莱纳跟敌人缠斗的时候不小心变身可就糟糕了。
门后面，莱纳一头冷汗地坐在床上，低着头，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布朗副长？”
士兵们朝着前面走了一步。
“没事，只是不小心摔倒了。”
莱纳说，
“没入侵者，你们安心吧。”
“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士兵们虽然有点不明白，但检查了房间之后发现确实没有入侵的痕迹，于是就退了出去。
等士兵们退出去之后，房间里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才松开紧闭的牙关，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不，这才是现实。那四个人都死了，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活了下来，回到了马莱。
那四个人都是为了他而死的，为了他这个，仅仅有几年寿命的吊车尾。
不止是那四个人，还有帕拉迪岛上的，他曾经的同伴们。
他有时候也会梦到他们，虽然他们在梦里只是模糊的面容，都沉默地穿着蓝白相间的翅膀图案的绿色披风，沉默地站在他的床头看着他。
他们好像在问他，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么？他们的死，真的是人类通往自由之路的基石吗？
又像是在无声地质问，莱纳，接下来，你要做什么呢？你要做什么，才能弥补这么多为你而死的人呢？
莱纳擦了擦自己的脸，重新躺了下去。
今天上午，就是他答应母亲要回家的日子。
也是他从离开雷贝里欧收容区之后，第一次的回家。
雷贝里欧普通民居，卡丽娜正在熬煮一锅蔬菜汤，还做了圆的小烤饼。
今天是她的儿子，莱纳·布朗回家的日子。
门铃响了，她一打开门就看见对门大婶的那张脸，
“听说您儿子莱纳布朗要回家了吧？这是我们家自制的点心，请收下吧。”
大婶的眼里充满了艳羡，
“亏您能培养出这样的好儿子，居然能当上荣誉马莱人，真是别人都没有的福气啊。”
“还是铠之巨人的继承人，听说马莱军方对莱纳很重视呢。”
“您是在给莱纳准备饭菜吧？我是不是打扰到了你们？”
大婶有些踌躇。
卡丽娜一只手捂住嘴，难得地脸上有了光彩，
“是啊，莱纳他一向很努力的。”
“别站着了，进来说话吧。”
卡丽娜热情地把人迎了进来，坐在桌边说话，听着其他人的客气和赞美，显得很是高兴。
她家里也难得如此热闹一次，而这些荣誉和赞美都是她的好儿子带给她的，她当然开心。
大婶聊完后，心满意足地出门，然而迎头就被一堵人做的墙堵住了。
她抬眼一看，惊讶道，
‘这不是莱纳么？都长这么高了？’
“怎么脸色有点不好？是巨人之力使用过度了么？”
作为大婶，她也是知道过度使用巨人之力会导致身体虚弱的，所以直接说了出来。
莱纳微微点点头，
“婶子好。”
“我跟我妈妈……”
大婶懂了，
“嗯，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当然要让妈妈好好看看你了对不对？那我就走了。”
她笑着和卡丽娜道别，卡丽娜也笑着回应。
然而，等大婶一关上门，卡丽娜脸上那种真实的笑意就消失了。明明她和莱纳是母子，此刻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距离感。
莱纳则抬腿走了进去，打量着这座在自己的记忆里出现过无数次的房子。
房子的陈设基本没有变，只是盘子和桌子这种普通家具还是换上了新的。
“莱纳，你先去洗澡吧，饭一会儿就好了。今天做的是你最喜欢吃的蔬菜汤和烤饼。”
莱纳张了张嘴，本来想说自己现在已经不喜欢吃那个了，然而还是没说出口。
“汤和饼分开放吧。”
他说着，看着卡丽娜回到厨房，继续用勺子搅弄着那锅汤。
简单地冲了下澡，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小时候记忆里，原本还挺宽敞的房间此刻对他已经发育的身材已经显得有些逼仄了。莱纳看见了自己的那张小床，眼神微微垂了下来。
又来了，这种，莫名就很让人沮丧的时刻。
他确信卡丽娜是知道他今天回来的。可是，既然知道，至少应该给他换张大点的床吧？
他坐在床上，想起了在自己叛变离开之后，无数个日日夜夜里，辗转难眠时候，自己想的那些东西。
那时候，他第一次认真地想，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坚定地认为，海的那边生活的人是恶魔？
马莱的教育，同伴的狂热，周围人对于荣誉马莱人的吹捧，这些确实对他的价值观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而只要看看贾碧，就知道马莱的这部宣传机器运转得有多么成功。
可是，除了那些，在马莱的课堂之外，还有一个人在孜孜不倦地给他灌输着仇恨恶魔的思想。
那就是他的妈妈，卡丽娜·布朗。
现在他知道了，其实那是谎言。可是，那些为他牺牲的人的生命，已经永远无法回来了。
那些人，在看着他。所以，他不能再是以前那个懦弱的，只会粉饰太平的莱纳·布朗。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餐桌上，静静地放着一碗蔬菜汤，做好的烤饼就泡在里面，像是在凝视着他。
“莱纳，你出来了？那开始吃饭吧。”
卡丽娜看着莱纳坐在了餐桌边上，拿起了勺子，自己便也坐了下来。
跟以前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莱纳还是她的好孩子，只是变得比以前大只了些。
一切都没有改变。
卡丽娜正这么想着，说，
“莱纳，下午对门的大婶说要请我们吃饭，你得跟着一起过去。还有，贾碧家也说要请你过去，贾碧那孩子有前途，你得好好指点她……”
她已经能想到大家看向她带着儿子出现的时候，眼睛里的那种艳羡了。
然而，她的话却忽然被莱纳打断了，
“妈妈，我记得我说过，要把饼和蔬菜汤分开吧？”
“为什么你不听我的话呢？”
卡丽娜的神情有点愣了愣，她的印象里，莱纳一向是不计较这些小事的。
“莱纳，你怎么了？以前你不是也吃得下吗？”
是的，以前的小莱纳对她言听计从，即使有时候也有闹脾气的时候，最后还是会听她的。
可是，现在的莱纳，似乎有些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