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塔尔见到皮克过来，有点意外地笑了笑，
“没想到你们两个相处这么愉快，刚刚分开一小会儿就要见面。”
“王先生给你做的鸭子汤，你尝过了么？味道还喜欢？”
皮克微微点了点头，看向少年的侧影，
“嗯，我虽然平时还是更喜欢马莱料理，但是那道汤确实味道不错。”
卡塔尔女士是老人精了，看出了两人之间大概有悄悄话要说，于是擦了擦嘴，
“今天我还要忙，接下来关于脊髓液的任务，就由专人在会议室里详细给你们说明，你们记得按时到场就行。”
“今晚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吃饭。”
皮克点了点头，目送着卡塔尔女士带着佣人离开。
她在少年旁边的座位上坐下，双手托着腮，
“怎么从我进门之后，你就没再看我？”
“还给我准备鸭子汤？这是给我的补偿么？没想到你一个孤儿，又是军火贩子，居然还会下厨做饭。”
“你在想什么？”
她心里其实并不怎么责怪少年的粗暴，不管是谁，如果被逼着跟人生孩子，大概都不会好受。
少年只是把气撒在了她身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也都是她自找的。
只是这送汤……的确让她觉得意外，因为这种程度的体贴，跟昨晚的粗暴分明是两个人一样。
少年手握刀叉，正在细细地切着一块牛排，
“不，送汤只是……一种礼节而已。”
“你以为我在想你么？我只是，仔细想了下我自己的事情。”
“因为你的缘故，似乎让我直面了自己心里了不得的黑暗呢。”
皮克眨了眨眼睛，
“让我猜猜看，是做了坏事的负罪感么？”
皮克刚吃了鸭子汤，没什么胃口，见到桌子上放着个苹果，不自觉地拿了起来，在手中把玩着，
“不介意的话，我们相互浅浅地了解下如何？还是说，你怕说出不该说的东西？”
都说早上是人最清醒的时刻，而皮克本来也是个无比聪颖的人，在大部分事情上都知分寸懂进退，这个时候只有他们两人，加上少年因为昨晚的事情，脸上明显流露出些许歉疚，这自然给她留下了得寸进尺的机会。
或者说，昨晚的事情，一半也是因为自己默许的，为的就是引起少年的怜惜。
少年自顾自地说，
“如果一个人走在马路上，见到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快死掉了，大概都会选择帮助它吧？即使帮它对自己没什么好处。”
“这大概，就是人自带的善良的基因，所以会对自己的同类产生共情。”
皮克觉得少年的话有些突然，但还是选择听了下去。
“但我们现在换个场景，比如说在战场上，一队士兵进入了敌占区的房间里，然后发现房间里有个刚出生的婴儿。你说，他们应该救下这个婴儿吗？”
“人的本能要求他们不能见死不救，但作为士兵，上级给他们的命令却是消灭所有的敌人，一个不留。婴儿虽然小，但也能被划分到敌人那边去吧？”
“这就属于，道德上的灰色地带，好像怎么做都有其正义性所在，但，只能二选一，杀，或者不杀。而且还要快点做决定，因为战场上的时间宝贵，这群士兵的安全也并不是绝对的。”
“如果杀掉了这个婴儿之后，却发现这个婴儿其实是自己阵营的孩子呢？”
皮克看着少年的脸，
“现在的年轻军火贩子都喜欢考虑这么高深的问题了么？”
“如果你还在为昨晚的事情觉得有点内疚的话，放心好了，我的身体已经恢复好了，而且你之前也什么都不知道吧？”
“不知者不罪，我没有怪你的，虽然你给我做汤我也很开心。”
“这里没有什么受害者，所以我们谈点有趣的东西吧。”
她本以为这个话题到此就能结束了，却没想到少年摇了摇头，
“不，这些道理，我并不是今天早上才知道，事实上，我昨天也意识到了，也许你有没说出来的隐情的存在。”
“因为你是“敌人”，所以我就觉得，可以随便乱来，算是对马莱的一种变相报复。”
少年放下了刀叉，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
“但是，真的只有这一个原因么？还是说，这只是我给自己找的漂亮的借口。”
“也许，我就是喜欢虐待人呢。”
他的眼前似乎闪过了阿尼在树下踩烂一只昆虫，把它的尸体变得破破烂烂的场景，他低着手看着自己的手掌，
“只是，刚好找到了个合适的机会发泄出来而已，因为知道自己不会被追究责任，所以更加肆无忌惮了起来。”
“所以，不是好人无意中发现自己做错了事情而产生负疚感，而是……我做了坏事之后，发现自己内心其实是个坏人也说不定，该怎么说呢……也许我有点享受暴力也说不定。”
“要知道在此之前，我一直是个好人……不，应该说是以好人的面目出现的。”
“但是，现在想想……我是不是也有些伪善呢？”
他看向皮克，
“如果我被放在你的位置上，做出的选择会比你更高尚么？”
此时，他的脑海里浮现的，是雷娜塔的笑容。
他不禁扪心自问，自己真的有自己想的，或者说，给周围人营造出来的印象那样……高尚吗？
他仰头，然后看向皮克，
“有时候，感觉我自己变得可怕了起来。”
皮克愣愣地坐在那里，其实她是个很会读场面话的人，可面对少年的质疑，她无法回答。
像是之前，明明话题可以在【不知者不罪】这个安全区打住，可是少年却还要往下深挖，直到言语构成的铁锹触及到了下面坚硬漆黑的泥土。
那是，不可以被人看见，不想被人看见，也不能被人看见的黑泥，是自己都没发觉自己藏起来的阴暗面。
大家或是没有意识到，或者是意识到了，却出于本能地不愿提起。
直面自己阴暗幽深的人性这种事情，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最需要的，就是莫大的勇气，因为面对未知的自己就像是面对不可名状之物，也许人会像是卡死的机器一样越陷越深。
是的，就连战场上的士兵们，也不是每时每刻都要面临要不要杀死婴儿这样的道德抉择。而杀死婴儿是一种恶，这是大家都公认的。
但是，不知世事的顽童们杀死蚂蚁，扯断蚯蚓，把蝴蝶钉在白板上做成标本，用绳子拴住小鸟的脚让它飞不起来，难道这些不是恶吗？可是，大部分人都会对此视而不见，甚至大部分的人在小时候，也毫无慈悲心地这么做过。不像是拍死蚊子为了防止自己被吸血，而是……只是某种娱乐和趣味，跟弄坏玩具没什么区别。
皮克叹了口气，
“这世界上，明摆着的恶行都像是山一样堆积着，数不清的罪犯逍遥在外，要是一桩桩小的恶行也要被追究的话，那就没完没了了。”
皮克是个很现实的人，所以喜欢从现实出发来考虑问题，
“再说了，从哪里找这么个心中毫无恶意的法官？除非是神。”
她咬了口苹果，声音清脆，歪着头对少年笑，
“我是第一个见识你这种阴暗面的女人么？毕竟怎么想，你都不会把这一面暴露给自己心爱的人吧？”
“这也算是我的意外收获吧，像这样的精神意义上的坦诚相待，我也是第一次遇到呢。”
她用手指的手背轻轻划过少年的侧脸，
“你，不像是个军火贩子，也不像是杀手呢。商人为了利润需要抛弃良心，而杀手如果对要杀害的对象产生了怜悯，下不去手的话，死的就是自己了。”
“不管怎样，果然，你都是特别的那个呢。”
她凑到少年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