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沙直视着他的眼睛，确认了他并没有在开玩笑之后，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
“又一个自诩人上人的人啊。我还以为，站在世界权力最顶峰的人的思想会有什么不同呢。”
“看来我还是高估你了。不得不说，你的回答让我有点失望。”
“无非就是弱肉强食的那一套，我都听腻了。”
伊戈尔也不恼，双腿交叉，两手抱着膝盖，姿势颇带了些勾引的意味，眼睛里也像是藏着媚人的钩子一样，
“我说错了么？弱者，只是强者的饵食，世界上从没有什么平等。”
“你之所以现在能在这里，是因为你很强，不是么？你的所谓的同伴们实在是太弱小了，他们根本跟不上你的脚步。”
“承认吧，其实一直是你在迁就他们对不对？你对他们，正如牧羊人之于羊群，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如你一个。”
“你失去他们的话，依旧可以在别的地方活得风生水起。可是如果他们失去了你的话，啧啧啧，整座岛都会陷入恐慌的吧？”
“也就是说，你们之间，是一种极其不平等的关系。牧羊人跟羊群虽然可以亲密，但终归不是一路人。”
伊戈尔身体前倾，把手轻轻放在了廖沙的手背上，仰着头，脸上是满脸的期待，
“你要找的人，是我，这世界上，只有我们能了解彼此，我才是你的灵魂伴侣。”
廖沙却把手抽了出去，用力把手背在床单上蹭了几下，
“我可没有跟男人牵手的习惯。”
“而且，你错了，我跟他们，是平等的，就连我的天赋也都是拜他们所赐。”
伊戈尔嗤笑了一声，
“哦？”
“我倒是一直觉得，天赋是天生的运气，那是可以被一些人轻易得到，却被另一些人求也求不来的东西。”
“天才的诞生更是如此，那是完全随机的，他生在哪个时代，哪个时代就变得伟大。”
廖沙看着自己的双手，
“是他们的爱造就了现在的我，我不会忘记这一点。如果说我有好好发挥自己的天赋，那也是因为我爱他们，想要保护他们。”
伊戈尔似笑非笑，
“你知道我现在看到的是什么吗？我看到的，是一个有求必应的，自称为凡人的神，你想要拯救凡人，但是，人心是最难测的东西。”
“一个人若是善良，会遭到众人的侮慢。可若是他对人们非常残暴，反而会得到人们的某种敬畏。”
“我是恶神，下场注定是死于非命，我也接受我的命运，但是你呢？我倒是觉得，你会被自己想要保护的那些人们杀死，要知道即使你是怀着绝对的好意去做绝对有益的事情，可他们会轻易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背叛你，甚至想要伤害你，你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东西呢？”
“在我看来，人类无论遭到如何悲惨的命运，被如何残暴地对待，都不值得同情。”
“而你，即使你不愿意，等到今天过后，你仍旧会被捧成英雄，神，或者其他的什么，无论你是死是活，自己是否愿意接受这些，都一样。”
“听我的话吧，如果你真的爱他们，不要给他们自由。披上你的王袍，拿上你的权杖，用胡萝卜让你的子民们感激你，用大棒让敌人们畏惧你，用你手中的奇迹让人们崇拜你，用权威和利剑统治你的王国，这样，在你的统治下，世界至少能和平一百年。让他们做你的奴隶吧，或者，反过来，你应该去做所有人的奴隶，为了他们所有人的幸福。”
廖沙却静静的开口，
“但这也是对他们所有人的蔑视吧？单方面地把所有人看成是无法为自己做决定的小孩子，单方面地剥夺他们的选择。”
伊戈尔笑道，
“艾尔迪亚帝国都统治两千多年了，人类早就习惯了生活在奴役和恐惧中了。追求自由的人就算有，也都被杀死了，活下来的，都是奴隶的后代，他们拥有的也是奴隶的美德，谁强大就对谁摇尾巴。”
“廖沙，你对人们期待过高了，你把鱼眼睛看作是珍珠，把沙砾看作是黄金，人类本来就是蚂蚁一样渺小的生物，你见过有人在乎蚂蚁的么？”
他说话的样子像是先知，天使，或者魔鬼，也或者是这三者的混合体。声音轻柔，像是鼓励，又像是隐隐的诱惑，
“你想要保护亲人，保护同伴，保护帕拉迪岛吧？维克托家族可以帮助你做到这些，你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
廖沙却攥紧了拳头，
“你以为我不懂人性么？童年时期的我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偷，对于人在恶劣的环境下能变得多坏，我应该比你知道得更清楚。”
“我见过有男人为了一口吃的卖掉自己的亲生女儿的，我也不否认，人类是一种离了食物就活不下去的东西，为了生存下去，女人可以为了一小块劣质猪肉而出卖身体，在她们看来，连自己的身体都不是什么值得宝贵的东西了。”
“但是，即使这些人很多，但，他们也只是人类中的一部分而已。我还见过另一些人。”
“自己被压在瓦砾之下，即将被巨人吃掉，却拒绝了士兵的救援，求他快把自己的孩子们带走的母亲，她给自己的孩子们的遗言是，让他们好好活下去。然而，当士兵带着孩子们真的离开之后，她却小声地说，不要把我丢下。”
“为了保护托洛斯特区的居民们撤退，冒着生命危险去砍杀巨人的新兵们。其实他们也是第一次上战场，自己也是半大的孩子，也很害怕被巨人吃掉。”
“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放弃自己的食物，送给素不相识的小孩子，自己饿着肚子在病痛中死去的少女。”
“还有城墙教的那些神父们，虽然我觉得他们的信仰真的是愚蠢，可就算自己被推到城墙边上，即将要被扔下去，他们也没有改变自己的信仰。”
“你觉得用食物就可以诱惑人们，但是，事实就是，人不单单只靠食物活着。人们爱惜生命，但也会为了某个更重要的理由放弃自己的生命。”
“难道这些人只是在帕拉迪岛才有的么？往上面查个四五代的话，他们的祖先也是大陆上迁移过来的，跟现在的雷贝里欧收容区的人，也都是一样的。”
“我不愿意做什么王，更不愿意成为第二个维克托家族的家主什么的，更何况，夺去人们本来就该有的东西，然后再以恩赐的方式赏给那些“听话”的人，在我看来，无疑是十分可耻的趁人之危。”
“当初145代王他们夺去了民众们的记忆，却自私地自己在王室后裔和贵族们之间秘密传递历史，让其他所有人都生活在巨人的恐惧之下。我还是个士兵的时候就恨透了他们的行为，我怎能跟他们一样？”
“至于什么王国什么的，不管哪个王国多么伟大，有着多么先进的技术，奴役就是奴役吧？到时候，哪里还会有什么亲人，同伴，和朋友，只有为了利益而不得不开始谄媚和被利剑吓坏而不得不服从我的人们，为什么我要把周围爱我的人都变作我的奴隶，然后把我自己变成孤家寡人呢？到底谁会因此得到幸福？难道做了王之后，就有更多的人爱我么？那他们爱的是我，还是王座呢？”
“话说回来，你幸福么？世界之主？”
廖沙随口的一问，却把伊戈尔问住了。
“哼，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通透呢。”
伊戈尔垂目微笑，
“真想不到你这种人为什么会当帕拉迪岛的团长，你看起来一点权力欲都没有，看起来倒是很想做个普通人。”
廖沙满怀怨气地瞪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
“还不是托了你们的福？”
伊戈尔有点怔愣，
“我们的福？”
说起这个廖沙就来气，
“不是你们跟马莱派过来的超大型巨人把我们的城墙一脚踢烂，我怎么会不得不背井离乡？想到那天我没吃上晚饭我就一肚子火。”
伊戈尔：……他此时还是不说话比较好。
看着廖沙的神色稍稍好了一点，他才继续说，
“好吧，也许在普通人中，也有一些特殊的人可以抵抗住诱惑，牺牲自己成全别人。但他们也只是极少数吧？就用你做例子，像是你这样的人，你觉得世界上有几个呢？”
“给大部分人自由的话，只会导致世界上的混乱和纷争，没有秩序的地方，注定是黑暗之地。羊群总需要个牧羊人，像是你或者我。有了规则和秩序，羊群才会安心，才会觉得富足安宁，也只有我们才能把他们从自己造成的不幸中解救出来，让他们幸福。”
廖沙看了他一眼，
“用幸福来反对自由么？自由和幸福，必须取其中一个，而舍弃另一个。”
“但是，我从刚才就想问了，你似乎认为自己是很特别的吧？跟普通人截然不同，像是……两个物种，毕竟你刚才用羊群和牧羊人的比喻了。”
“也许你觉得是他们需要你，但其实在我听起来，是你需要他们来证明你的存在。”
“正如这场毫无必要的血祭之战，维克托家族是实际的世界统治者，你有无数种手段阻止我接近你。”
“但是你没有拒绝，你甚至还鼓励我的接近，你试验，观察，世界上的一切在你眼里，都是实验体么？或者，一切都是一场测试？而你，是在给自己挑选玩具，就像是小孩子在玩斗蛐蛐。”
“神没有对凡人证明自己身份的必要，甚至没有出现在凡人的世界中的必要。有几个人会整天围着蚂蚁窝看呢？蚂蚁过得是一种很原始的生活，可没有人类，蚂蚁也这么过，蚂蚁并不需要人类，正如人类不需要神。”
“所以，神展露神迹，是为了自己被看见，因为太孤独了。”
“也许，这也是天才的通病吧？”
伊戈尔的眼底露出了真实的微笑，是发自内心的微笑，
“如果我早点认识你，或者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廖沙却笑了一声，
“我可不想跟一个满脑子都是弱肉强食，还整天自命不凡的家伙当朋友。”
“还是说说自由吧。虽然你口口声声说人们不配得到自由，是奴隶的后代，但你无法否认的是，其实自由是人类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