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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鹦鹉赋并序(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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鹦鹉赋并序

作者:【汉】祢衡

时黄祖[1]太子射宾客大会,有献鹦鹉者,举酒于衡前曰:“祢处士[2]!令日无用[3]娱宾,窃以此鸟自远而至,明慧聪善,羽族之可贵,愿先生为之赋,使四坐咸共荣观,不亦可乎?”衡因为赋,笔不停缀,文不加点。其辞曰:

惟西域之灵鸟兮,挺自然之奇姿。体金精之妙质兮[4],合火德之明辉[5]。性辩慧而能言兮,才聪明以识机[6]。故其嬉游高峻,栖跱幽深。飞不妄集,翔必择林。绀趾丹觜[7],绿衣翠衿。采采丽容,咬咬好音。虽同族于羽毛,固殊智而异心。配鸾皇而等美,焉比德于众禽?

于是羡芳声之远畅,伟[8]灵表之可嘉;命虞人于陇坻[9],诏伯益于流沙[10];跨昆仑而播弋[11],冠云霓[12]而张罗。虽纲维之备设,终一目[13]之所加。且其容止闲暇,守植[14]安停;逼之不惧,抚之不惊;宁顺从以远害,不违迕[15]以丧生。故献全者受赏,而伤肌者被刑。

尔乃归穷[16]委命,离群丧侣;闭以雕笼,翦其翅羽;流飘万里,崎岖重阻;逾岷越障[17],载罹寒暑。女辞家而适[18]人,臣出身而事主;彼贤哲之逢患,犹栖迟[19]以羁旅。矧[20]禽鸟之微物,能驯扰[21]以安处!眷西路而长怀,望故乡而延伫[22]。忖陋体之腥臊,亦何劳于鼎俎[23]?

嗟禄命[24]之衰薄,奚遭时之险巇[25]?岂言语以阶乱[26],将不密[27]以致危?痛母子之永隔,哀伉俪[28]之生离。匪馀年之足惜,愍众雏之无知。背蛮夷之下国,侍君子之光仪。惧名实之不副,耻才能之无奇。羡西都[29]之沃壤,识苦乐之异宜[30]。怀代越[31]之悠思,故每言而称斯。

若乃少昊司辰[32],蓐收[33]整辔。严霜初降,凉风萧瑟。长吟远慕,哀鸣感类。音声凄以激扬,容貌惨以憔悴。闻之者悲伤,见之者陨泪。放臣[34]为之屡叹,弃妻为之歔欷[35]。

感平生之游处[36],若埙篪之相须[37];何今日之两绝,若胡越[38]之异区?顺笼槛以俯仰,窥户牖以踟蹰;想昆山之高岳,思邓林[39]之扶疏;顾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40]?心怀归而弗果[41],徒怨毒于一隅。苟竭心于所事,敢背惠而忘初?托轻鄙之微命,委陋贱之薄躯;期守死以报德,甘尽辞以效愚;恃隆恩于既往,庶弥久而不渝[42]。

注释:

[1]黄祖:汉江夏(今湖北武汉一带)太守,因其权势显赫,割据一方,如同诸侯,故称其子黄射(yi亦)为太子。射时为章陵太守。[2]处士:指未做官或不做官的士人。[3]无用:无以。[4]“体金精”句:体,体现。古代以五行(水木金火土)配五方、五色。西方属金,白色。鹦鹉羽毛白色,所以体现着金的美质。[5]“合火德”句:南方属火,尚赤色。鹦鹉嘴为赤色,故说合于火德。[6]识机:识别事物的微旨。[7]绀(gàn干):深青带红的颜色。觜:同“嘴”。[8]伟:尊。[9]“命虞人”句:虞人,古代掌管山泽苑囿、田猎的官。陇坻,即陇山,六盘山南段别称,在陕西省陇县西南。[10]“诏伯益”句:伯益,舜时东夷部族首领。相传助禹治水有功,禹让位给伯益,伯益不受而避之箕山。流沙,指西边沙漠地带。[11]播弋:布设用绳系着的箭。[12]冠云霓:在云霓之上。[13]一目:指一个网孔。[14]守植:守志。植,通“志”。[15]迕(wu午):违背。[16]归穷:陷入困境。[17]岷:岷山,在今四川境内。障:障山,在今甘肃西部。[18]适:嫁。[19]栖迟:淹留。[20]矧(shěn审):况且。[21]能:能不。驯扰:驯服。[22]延伫:长久站立而期待。[23]俎:砧板。[24]禄命:指人生禄食运数。禄指盛衰兴废,命指富贵贫贱。[25]险巇(xi希):险恶危难。[26]阶乱:导致祸乱。[27]将:或。不密:虑事不周密。[28]伉俪(kàng li抗利):夫妇。[29]西都:指长安。[30]“识苦”句:意谓知道苦和乐各不相同,即人以为乐,我以为苦。[31]代越:借指故乡。代,代郡,今山西北部。越,南越,今广东、广西等地。《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有“代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句,皆不忘故地意。[32]少昊(hào浩):传说为古部落首领,黄帝之子。司辰:掌管时岁。[33]蓐收:掌管秋季的神。此句以车马的行进比喻时间的不断变换。[34]放臣:放逐的臣子。[35]歔欷:哭泣。[36]游处:往来相处。[37]埙篪(xun chi勋持)相须:比喻兄弟和睦相处。《诗经·小雅·何人斯》:“伯氏吹埙,仲氏吹篪。”伯仲,指兄弟。埙:陶制的乐器。篪:竹制的乐器。[38]胡越:胡地在北,越地在南,相距极远。[39]“想昆”二句:意谓鹦鹉鸟思念西边故乡的高山密林。昆山,即昆仑山,此泛指高山。邓林,古神话传说夸父追日而渴死,丢下手杖化为邓林。此泛指深密的树林。[40]焉如:何往。[41]弗果:没有成功。[42]庶:或许。渝:改变。

赏析:

汉代以鸟为题材的赋作屈指可数,而其构思却各不相同。汉初贾谊的《鵩鸟赋》并未描写鸟的形象,只是以鸟语谈哲理,借以抒怀;西汉孔臧的《鸮赋》直接议论鸮鸟的凶兆;东汉赵壹的《穷鸟赋》托鸟寓情,但情节简单,只是以鸟的困境和获救的幸运来自况,表达对友人救助的感激之情,缺乏生动的形象。汉末祢衡的《鹦鹉赋》拟人写鸟,借鸟自况,已使这类赋作臻于成熟完美。赋文描绘鹦鹉遭难的全过程,突出其美德、品格、志趣,以完整的艺术形象,象征作者自己不幸的身世和人生的忧患,亦物亦人,物我相融。后世的咏鸟托志的赋作,如晋张华的《鹪鹩赋》、唐高适的《鹘赋》、杜甫的《雕赋》,大凡沿袭这条创作之路。

祢衡刚贞不阿,傲岸不羁,不媚权贵,不入俗流,其才茂性直,在汉末文人中极为难得。他始避难荆州,后游历许都,孔融爱其才把他推荐给曹操,他“自称狂病”,拒不见曹操,并“数有恣言”。曹操欲杀不能,辱为鼓史,他又“裸身而立”,击鼓辱骂曹操。曹操把他送给刘表,又因侮慢不能相容,刘表又把他转送给性情暴烈的黄祖。在一次大会宾客的场合,祢衡出言不逊,乃至破口大骂,终遭杀害,年仅二十六岁。祢衡短暂的一生是在权贵的淫威下度过的,超群的才志无法施展。作者巧妙地以鹦鹉自况,曲折地表达了生不逢时的遭遇。

前三段用多种手法、从多种侧面描绘鹦鹉的丽容奇姿、辩慧聪明。先以“金精”“火德”形容鹦鹉色泽的明辉鲜丽,继以“能言”“识机”的拟人手法状其灵机聪慧,再以想象显示出“嬉游高峻,栖跱幽深。飞不妄集,翔必择林”的高洁情趣,又直接描绘其美貌佳音,最后以“配鸾皇而等美,焉比德于众禽”的对比,有力地衬托出鹦鹉的美。作者极力赞美鹦鹉的容姿和“殊智异心”,正曲折地表现出自己才华的卓越、情志的高尚。

从写鸟的表层结构来看,这里的形貌之美为下文的境遇之悲作了有力的映衬。鹦鹉正因为芳声远扬、灵表可嘉,而遭致天罗地网的捕捉。猎人奉命远至昆仑,高达云霓,下到四方,张设罗网。“终一目之所加”,极形象地说明了鹦鹉面对罗网无法逃脱,虽是“逼之不惧,抚之不惊”,却被迫屈心顺从。鸟的这种不幸境遇,不仅曲折地反映出汉末大乱贤才遭受权贵严密控制的时代悲剧,又再现了自己几经转送、任人摆布的命运。随后,作者巧用比喻直抒心臆:“女辞家而适人,臣出身而事主;彼贤哲之逢患,犹栖迟以羁旅。”女、臣、贤哲,是喻鸟,又是自比,嗟叹身世,愤时疾俗。

后三段写鸟的悲苦心境。作者以人之常情比拟鸟的生离永别的悲愁。文中连用“痛”“哀”“愍”“背”“侍”“惧”“耻”“羡”“识”“怀”十个动词,表现出鸟的纷乱思绪,身不由己的哀怨和无以为乐的悒闷。接着,从侧面衬托加以强化,形象地再现这种情感。“严霜初降,凉风萧瑟”,渲染环境气氛的悲凉来示现鸟的心情凄凉;“闻之者悲伤,见之者陨泪。放臣为之屡叹,弃妻为之歔欷”,用闻声而悲的人物神情作进一层烘托。鹦鹉既有思乡念亲的痛苦,更有志趣难逞的悲叹。它身陷笼槛之中,却时刻“想昆山之高岳,思邓林之扶疏;顾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昆山”“邓林”是自由翱翔的理想之地,然而,羽翼残毁,无法如愿了。这一笔,曲尽了作者明君不遇、有才无时的怨愤之情。

本文结构精巧,托情微妙。作者咏物托情非同一般,除了抒发个人的身世之悲,还要兼顾宾客的“荣观”之乐、主人的幸慰之情和献鸟者的殷切之心。一篇赋作表达四种人不同层次的审美需求,诚非大家手笔而不能为之。命题者要求作赋“使四坐咸共荣观”而娱乐,作者却欲借题发挥以泄私愤,这两种不同的创作需求,非常融洽地寄寓于咏物之中。作者写鹦鹉由丽貌美德的赞美到闭笼离侣的哀怨,从观者来说,得到美的享受,勾起悲的怜悯,激起感情的起伏波动;从作者来看,鸟实为人的化身,形象地再现了个人的才志美德和不幸的身世。此文若是以悲收结,则会令人扫兴,也没有揽括主人和献鸟者的情感,所以结尾收回笔锋,写鸟对主人的效忠报德的感激之情。这既是借以表达献鸟者对主人的奉献诚意,又曲折地表现了主人的深情而博得宾客的信任,同时也藏匿了自己借题发挥的用心,“略无露才扬己意”。由此则言之纵横,淋漓痛快。而写鸟从悲怨到顺从的转变,则深刻暗示作者不满现实却又无法挣脱,因而被迫屈心事主的人生悲剧。这样构思谋篇,使主人、宾客、献者、作者,虽追求各异,却同样获得了心理的满足。真可谓“顷刻挥毫,滔滔汩汩,鹦鹉洲名,足千古矣”(李元度《赋学正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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