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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解嘲(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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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嘲

作者:【汉】扬雄

客嘲扬子曰:“吾闻上世之士,人纲人纪[1],不生则已,生必上尊人君,下荣父母[2]。析人之珪[3],儋[4]人之爵,怀人之符[5],分人之禄;纡青拖紫[6],朱丹其毂。今吾子幸得遭明盛之世,处不讳之朝,与群贤同行[7];历金门[8],上玉堂[9],有日矣。曾不能画一奇[10],出一策,上说人主,下谈公卿,目如耀星,舌如电光[11],一纵一横,论者莫当[12]。顾默而作《太玄》[13]五千文,枝叶扶疏[14],独说数十馀万言。深者入黄泉,高者出苍天,大者含元气,细者入无间[15]。然而位不过侍郎[16],擢才给事黄门[17]。意者玄得无尚白乎[18]?何为官之拓落[19]也!”

扬子笑而应之曰:“客徒欲朱丹吾毂,不知一跌将赤吾之族也[20]!往昔周网解结,群鹿争逸[21],离为十二[22],合为六七[23],四分五剖,并为战国。士无常君,国无定臣;得士者富,失士者贫。矫翼厉翮,恣意所存[24]。故士或自盛以橐[25],或凿坏以遁[26]。是故邹衍以颉颃[27]而取世资,孟轲虽连蹇[28],犹为万乘师。

“今大汉左东海,右渠搜[29],前番禺,后椒涂[30],东南一尉,西北一候[31]。徽以纠墨,制以锧鈇[32];散以礼乐,风以诗书[33];旷以岁月,结以倚庐[34]。天下之士,雷动云合,鱼鳞杂袭[35],咸营于八区。家家自以为稷、契[36],人人自以为皋陶[37],戴縰垂缨而谈者[38],皆拟于阿衡[39],五尺童子,羞比晏婴与夷吾[40]。当途者升青云,失路者委沟渠,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譬若江湖之崖,渤澥之岛[41],乘雁集不为之多,双凫飞不为之少[42]。

“昔三仁[43]去而殷墟,二老[44]归而周炽;子胥[45]死而吴亡,种、蠡[46]存而越霸,五羖[47]入而秦喜,乐毅[48]出而燕惧;范雎以折摺而危穰侯[49],蔡泽以噤吟而笑唐举[50]。故当其有事[51]也,非萧、曹、子房、平、勃、樊、霍则不能安[52];当其无事也,章句之徒[53],相与坐而守之,亦无所患。故世乱则圣哲驰鹜而不足,世治则庸夫高枕而有馀。

“夫上世之士,或解缚而相[54],或释褐而傅[55];或倚夷门而笑[56],或横江潭而渔[57];或七十说而不遇[58],或立谈而封侯[59];或枉千乘于陋巷[60],或拥篲而先驱[61]。是以士颇得信其舌[62]而奋其笔,窒隙蹈瑕[63]而无所诎也。当今县令不请士,郡守不迎师,群卿不揖客,将相不俛[64]眉。言奇者见疑,行殊者得辟[65]。是以欲谈者卷舌而同声,欲步者拟足而投迹[66]。向使上世之士处乎今世,策非甲科[67],行非孝廉,举非方正[68],独可抗疏[69],时道是非:高得待诏,下触闻罢[70],又安得青紫[71]?

“且吾闻之:炎炎[72]者灭,隆隆[73]者绝。观雷观火,为盈为实,天收其声,地藏其热。高明之家,鬼瞰其室[74]。攫拏[75]者亡,默默者存;位极者宗危,自守者身全。是故知玄知默,守道之极[76];爰清爰静,游神之庭[77];惟寂惟漠,守德之宅。世异事变,人道不殊;彼[78]我易时,未知何如!今子乃以鸱枭而笑风皇,执蝘蜓而嘲龟龙[79],不亦病乎!子之笑我玄之尚白,吾亦笑子病甚,不遇俞跗与扁鹊[80]也,悲夫!”

客曰:“然则靡玄无所成名乎?范、蔡以下,何必玄哉[81]!”

扬子曰:“范雎,魏之亡命也。折肋摺髂[82],免于徽索,翕肩[83]蹈背,扶服[84]入橐。激卬万乘之主,介泾阳、抵穰侯而代之[85],当也。蔡泽,山东[86]之匹夫也,顉颐折頞,涕唾流沫[87],西揖强秦之相,搤其咽而亢其气,拊其背而夺其位[88],时也。天下已定,金革[89]已平,都于洛阳;娄敬[90]委辂脱挽,掉[91]三寸之舌,建不拔之策,举中国徙之长安,适也。五帝垂典,三王传礼,百世不易;叔孙通[92]起于枹鼓之间,解甲投戈,遂作君臣之仪,得也。吕刑靡敝[93],秦法酷烈,圣汉权制[94],而萧何造律,宜也。故有造萧何之律于唐、虞之世,则悂[95]矣;有作叔孙通仪于夏、殷之时,则惑矣;有建娄敬之策于成周之世,则乖矣;有谈范、蔡之说于金、张、许、史[96]之间,则狂矣!夫萧规曹随,留侯[97]画策,陈平出奇,功若泰山,响若坻[98],虽其人之赡[99]智哉,亦会其时之可为也。故为可为于可为之时,则从;为不可为于不可为之时,则凶。若夫蔺生[100]收功于章台,四皓[101]采荣于南山,公孙[102]创业于金马,骠骑[103]发迹于祁连,司马长卿窃赀于卓氏[104],东方朔割炙于细君[105]:仆诚不能与此数子并,故默然守吾《太玄》。

注释:

[1]人纲人纪:指为人取法的准则。[2]“生必”二句:尊、荣,意为使人君受到尊崇,使父母得到荣耀。[3]析人之珪:谓分享人君赐给的玉器。人,指人君,下三句同此。[4]儋(dān丹):同“担”,此指接受。[5]符:符信,古代官员执行朝廷命令的凭信。[6]纡青拖紫:谓身佩青色、紫色的印绶。汉制,丞相、太尉皆金印紫绶,御史大夫皆银印青绶。[7]行(háng杭):行列。[8]金门:即金马门。被征召之士在公车门待诏,优异者在金马门待诏。[9]玉堂:汉宫殿名,文士待诏之处。[10]奇:奇计。[11]“目如”二句:形容论辩时,目光有神如星闪耀,口才敏捷如电迅疾。[12]当:抵敌。[13]顾:反而。《太玄》:即《太玄经》,是扬雄模仿《周易》所作的一部哲学着作。[14]扶疏:枝叶茂密分披貌。这里比喻《太玄》的言辞丰盛。[15]“深者”四句:形容《太玄经》的博大精深。[16]侍郎:地位较低的侍卫官。[17]给事黄门:汉官名,比一般的侍郎官地位稍高。[18]“意者”句:双关语。语面是说想来黑色的莫非成了白色,语意为扬雄作《太玄》空无所得。[19]拓落:失意貌。[20]“不知”句:跌,失足。赤族:诛灭全族。[21]“往昔”二句:比喻周朝政权崩溃,诸侯纷争。[22]十二:指十二诸侯国,即鲁、齐、晋、秦、楚、宋、卫、陈、蔡、曹、郑、燕。[23]六七:指战国争雄的七国,即齐、楚、燕、韩、赵、魏六国及秦。[24]“矫翼”二句:谓士人游说君主如鸟儿自由飞翔,任意止息。[25]自盛以橐:指范雎入秦时曾藏于橐中。此指忍辱求仕。[26]凿坏(péi培)以遁:《淮南子·齐俗训》载,鲁君派人持币往聘颜阖为相,颜阖凿后墙而逃。此指拒不出仕。坏:屋的后墙。[27]邹衍:战国齐人,名重诸侯,为燕王师。颉颃:傲慢貌。[28]“孟轲”二句:连蹇,形容处境艰难。[29]“今大汉”二句:左,指东方。渠搜:古西戎国名,在今新疆北部及中亚部分地方。右:指西方。[30]“前番”二句:番禺,今广东广州市。椒涂,李善注引应劭说:“渔阳之北界。”约当今北京市以东、天津市以北及长城以南一带。前、后,指南、北方。[31]尉:指汉代所设的都尉府。候:边境守望之所。[32]“徽以”二句:意谓对于罪犯,轻则捆绑,重则死刑。徽,束缚。纠墨,指绳索。[33]散:指宣传。风:感化。[34]“旷以”二句:意谓让人民用长时间修建学舍去求学。旷,耗费。倚庐,指学舍。[35]“雷动”二句:形容天下之士如雷动之群起,如云合之相聚,如鱼鳞之众多。[36]稷契:指周始祖后稷、商始祖契。[37]皋陶(yáo姚):相传舜时贤臣。[38]“戴{縰}”句:指士大夫。{縰}(xi洗),束发的帛。[39]阿衡:代称伊尹。商伊尹曾任阿衡官职。[40]晏婴:晏子,春秋齐景公相。夷吾:即管仲,春秋齐桓公相。[41]渤澥(xiè谢):古代称东海的一部分,即渤海。[42]“乘雁”二句:比喻朝廷人才众多,加几个不显多,少几个也不觉少。乘(shèng胜),古计量以四为乘。[43]三仁:指商纣王时三贤微子、箕子、比干。《论语·微子》:“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44]二老:指伯夷和姜尚。据《孟子·离娄上》,伯夷和姜尚得知周文王善养老者,于是避开纣王而归之。[45]子胥:姓伍,名员(yun云),春秋吴国大臣。曾佐吴王阖闾伐楚破郢,吴王夫差即位后,听信谗言,赐剑迫子胥自杀。九年后吴被越所灭。[46]种、蠡:指春秋越国大夫文种、范蠡。辅佐越王勾践灭吴称霸。[47]五羖(gu古):指百里奚。《史记·秦本纪》:百里奚原为虞国大夫,晋灭虞后做了俘虏,作为陪嫁的臣子送入秦国。后逃亡至楚,秦穆公知其贤,用五张羖(黑公羊)皮把他赎回,与他谈论国事,非常高兴,并授以国政。[48]乐毅:《史记·乐毅列传》载,乐毅为燕将,率兵伐齐,攻城七十多。燕昭王死,惠王即位,心疑乐毅,乐毅惧诛而投奔赵国,赵封为望诸君,以威胁燕、齐,于是惠王感到恐惧。[49]“范雎”句:范雎,《史记·范雎列传》载,范雎是战国魏人,初随须贾出使齐国,被须贾所疑,归国后被打得折肋断齿。后化名张禄逃亡秦国,游说秦昭王驱逐秦相穰侯魏冉而代之。折摺(lā拉),指折肋断齿。摺,打断。[50]“蔡泽”句:蔡泽,《史记·蔡泽列传》载,蔡泽为战国燕人,初说诸侯失败,便请魏国相士唐举看相,唐举见他相貌丑陋,便笑他说:听说圣人没有好的相貌,大概指的就是你吧。后在唐举的启发下,蔡泽入秦游说,取代范雎而做了秦相。噤吟,下巴上曲貌。[51]其:指天下。事:指乱事。[52]“非萧”句:萧,萧何,辅佐刘邦建立汉朝,为丞相。曹,曹参,继萧何为汉惠帝丞相。子房,张良,字子房,佐刘邦定天下,封留侯。平,陈平,汉朝开国功臣,曾与周勃合谋平定诸吕之变。勃,周勃,汉开国功臣。樊,樊哙,佐刘邦定天下,曾任左丞相。霍,霍光,汉昭帝时为大司马大将军,辅政。昭帝死,迎立昌邑王刘贺为帝,因其淫乱而废去,更立宣帝。[53]章句之徒:只会诵读经文的庸陋小儒。[54]解缚而相:《左传·庄公九年》载,管仲事公子纠出奔鲁国,鲍叔牙奉公子小白出奔莒国。后小白即位为齐桓公,管仲被囚禁归齐,鲍叔牙亲解其缚,并推荐他做了齐桓公的相。[55]释褐而傅:相传傅说(yuè悦)曾在傅岩筑墙,殷武丁访得,任为相。释褐,脱去布衣换官服,指做官。[56]倚夷门而笑:《史记·魏公子列传》载,秦攻赵,赵求救于魏,魏王畏秦而观望不前,信陵君欲入秦军拼死,往辞夷门(大梁城东门)守卫者侯嬴,侯嬴不表示意见。信陵君行至半路折回,侯嬴笑着说:我本来就知道你会回来的。信陵君问他原由,他就为信陵君出计,窃符救赵。[57]横江潭而渔:《楚辞·渔父》载,屈原放逐江南,渔父劝他随波逐流,全身远祸。[58]“七十”句:《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孔子明王道,干七十馀君,莫能用。”[59]立谈封侯:《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虞卿游说赵孝成王,一见而得黄金白璧,二见而拜为上卿。[60]“或枉”句:《吕氏春秋·下贤》载,齐桓公曾一日三次来到小臣稷家,都未得见,从者劝止,齐桓公仍坚持要见到他。[61]拥篲(hui会)先驱:《史记·孟子荀卿列传》:“(驺子)如燕,昭王拥篲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篲,扫帚。驺子,即驺(一作邹)衍,战国末哲学家。[62]信其舌:指发挥其口才。信,通“伸”。[63]窒(zhi制)隙蹈瑕:意为乘机会、钻空子。[64]俛:同“俯”。[65]辟:罪。[66]“欲谈”两句:意思是士人不敢说话,也不敢有所作为,只是人云亦云,亦步亦趋。拟,模仿。[67]策非甲科:策,汉代考试取士,将政事、经义等问题写在简策上,让应考者对答,称为“策问”,简称“策”。策问分为射策和对策。甲科,汉科举考试分为甲乙丙三科,甲科最上,入选者为郎中。[68]“行非”二句:孝廉、方正,汉代选举官吏的两种科目名。以孝敬廉洁着称的人可举为孝廉,以品行端方、正直贤良着称的人可举为贤良方正。[69]抗疏:向皇帝上疏直言。[70]下触闻罢:谓次一等的触犯皇上,便通知罢而不用。[71]青紫:指汉代高官佩印的青绶和紫绶,参见注[6]。此代指高官。[72]炎炎:火光炽盛。[73]隆隆:雷声巨大。[74]“高明”二句:谓富贵者,将有鬼神窥伺其覆灭。高明,指富贵者。以上八句是阐发《周易》“丰”卦的盛衰倚伏之理。“丰”卦卦画为下离上震。震为雷,离为闪电。《周易·丰》:“象曰:雷电皆至,丰。”[75]攫拏(jué ná决拿):争夺。[76]“知玄”二句:谓懂得沉静无为之理是守道的最高标准。李善注引《淮南子》:“天道玄默,无容无则。”[77]“爰清”二句:谓淡泊无欲可以神游物外。李善注引《老子》:“知清知静,为天下正。”[78]彼:指上世之士。[79]“今子”二句:鸱枭、蝘蜓,猫头鹰、壁虎,比喻愚者。凤皇、龟龙,比喻贤者,此自喻。二句用《荀子·赋篇·佹诗》“螭龙为蝘蜓,鸱枭为凤皇”语意。[80]俞跗(fu付):上古黄帝时良医。扁鹊:战国时良医。[81]“范蔡”二句:谓范雎、蔡泽以来的文士靠游说取得功名,似不必用玄理吧![82]髂(qià恰):腰骨。[83]翕(xi细)肩:收缩肩膀。[84]扶服:通“匍匐”。[85]“激卬”二句:意谓范雎人秦激怒秦昭王,离间他同泾阳君、穰侯的关系,而做了秦相。卬,同“昂”。介,指离间。抵(zhi纸),攻击。[86]山东:指崤山或华山以东地区。[87]“{顉}颐”二句:谓蔡泽相貌丑恶,下巴上曲,鼻梁陷塌,涕唾满面。{顉}(qin亲)颐,下巴上曲。{頞}(è饿),鼻梁。[88]“西揖”四句:意思是说蔡泽见了秦相范雎,以利害恐吓要挟,取而代之。搤咽亢气,指用言语进行要挟威胁。搤(è恶),同“扼”。[89]金革:犹言甲兵,代指战争。[90]娄敬:即刘敬。《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载,娄敬拉着车子去陇西服役,经过洛阳,卸下车子,向刘邦建议建都长安,刘邦采纳了他的意见,并赐以刘姓。[91]掉:指鼓动。[92]叔孙通:本为秦博士,在刘邦夺天下时归汉。刘邦定天下后,他招集儒生制定了君臣之间的礼仪,使贵贱有差别,尊卑有等级。[93]吕刑:泛指周代刑法。《尚书·吕刑篇》:周穆王命司寇吕侯制定刑法。靡敝:败坏。[94]权制:制定法典。[95]悂(pi批):谬误。[96]金张:指金日啵╩i di密低)、张安世。二人汉宣帝时与大将军霍光同执国政,显贵一时,后以“金张”代称显宦。许:指汉宣帝皇后许氏之父许广汉。史:指汉宣帝祖母史良娣之兄史恭及其长子史高。后以“许史”代称外戚。[97]留侯:指张良。[98]响:指声誉。坻В貉沂崩倒。此以山崩巨响喻声誉远扬。[99]赡:充足。[100]蔺生:蔺相如。章台:秦国宫殿名。《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秦昭王想用十五城换取赵国和氏璧,赵王派蔺相如奉璧入秦,在章台献给秦王。蔺相如见秦王无换城之意,便用巧计完璧归赵。[101]四皓:指秦汉之际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用(lu路)里先生等四隐士,四人须发皆白,故称四皓。汉初刘邦召之不出,后刘邦欲废太子,吕后用张良计迎四皓,使辅佐太子,刘邦遂取消废太子的打算,四人因此尊荣。[102]公孙:即公孙弘。汉武帝元光五年(前130)征召贤才,公孙弘被录取为第一名,待诏金马门。[103]骠骑:指骠骑将军霍去病。曾率兵击匈奴,深入祁连山,杀敌甚多。[104]“司马”句:司马长卿,即司马相如,字长卿。娶临邛富商卓王孙之女卓文君,卓王孙终分财产给他。赀(zi资),指财物。卓氏,指卓文君之父卓王孙。[105]“东方朔”句:《汉书·东方朔传》载,汉武帝赐肉群臣,近日暮,主持分肉的大臣未至,东方朔独自割肉而去。次日汉武帝责问他,他自责说:“朔来!朔来!受赐不待诏,何无礼也!拔剑割肉,一何壮也!割之不多,又何廉也!归遗细君(东方朔之妻),又何仁也!”武帝笑而宽恕了他。

赏析:

扬雄曾有过入仕的积极追求,汉成帝时他以文学侍从的身分,屡次作赋讽谏。“欲谏则非时,欲默则不已”的强烈政治欲望,促使他援笔写就了传世杰作《甘泉》《羽猎》《河东》《长杨》四赋。然而“赋劝不止”的现实,迫使他辍笔不为,转而“好古而乐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埋头着书,成《太玄》《法言》《训纂》等煌煌巨着。扬雄这种“用心于内,不求于外”的人生观,与世俗格格不入,不为时人所理解,时而遭到嘲笑。《汉书·扬雄传》说:“哀帝时丁、傅、董贤用事,诸附丽之者或起家至二千石。时雄方草《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或嘲雄以玄尚白,而雄解之,号曰《解嘲》。”就连敬慕扬雄的刘歆也很不理解,“谓雄曰:‘空自苦!今学者有禄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酱瓿也。’雄笑而不应”。为回击别人的嘲笑,扬雄写了这篇赋作。

解嘲,即对别人的嘲笑进行解释辩驳。作者不是立足于自身经历的正面叙述,而是有意避开自我,从古今广阔的社会历史背景中作侧面的提示。作为社会普通一员的士人,其命运是取决于社会,取决于时代的,那么从整个社会的命运来看自我的遭遇,个人身世中很多错综复杂的问题则能得到透彻而深刻的解答。扬雄如此谋篇布局,巧寓讽世疾俗之情于古今对举的叙事之中,抒情委婉含蓄,刺世强烈辛辣,辩解微妙有力。所以他的这篇《解嘲》,前承东方朔的《答客难》而较之深刻,后启韩愈的《进学解》而较之深广。全文二嘲二解,自然构成两个部分。前一部分主要揭示不能得志的社会原因,后一部分主要表明自己的人生态度。

首先,客嘲笑扬雄潜心作《太玄》,论理可谓深、高、大、细,臻于完备,然而不免“为官拓落”,这不是违背了做“人纲人纪”的士君子的准则吗?客一下子将扬雄推到“明盛之世”“不讳之朝”的社会对立面,突现了自我与社会、理想与现实的尖锐矛盾。究竟是自我对立于社会,还是社会抛开了自我?这是一个难以说清,也是不便说明的人生难题。作者巧妙地将自我与社会的矛盾,放到现实与历史相违背的现象中来解答,这样,便可以毫无顾忌地列述史实,将“往昔”与“今大汉”逐层对比:先是士人不同命运的对比。春秋战国时代,诸侯纷争,称雄逞霸,“得士者富,失士者贫”,历史的潮流将士人推向政治舞台的最前列,入国事君,自由选择;而汉代一统天下,思想一尊,随着政治竞争的消失,人才的多寡无损于大汉帝业,因而“青云”“沟渠”之殊,“卿相”“匹夫”之别,变在旦夕。这里的对比有力地说明了社会决定着士人的命运,暗示了“位不过侍郎”不是个人的遭遇,而是一代士人的悲剧。命运的不同,其作用必然不同。接着从士人不同作用来对比。汉以前的时代,士人的得失、存亡决定了国家兴衰成败的命运,殷墟周炽,吴亡越霸,秦喜燕惧,雄辩地证明了这一点。汉代社会太平,天下无患,连“庸夫高枕而有馀”,士人自然无须发挥其才干了。这层对比说明士人作用的发挥也全不由己,都是“世乱”“世治”的时代需求所决定的,处在欲竭尽智力而不得的时代,个人的政治才华是无法发挥的。最后是士人不同地位的对比。春秋战国时代,囚徒为相者有之,奴隶得举者有之,或立谈封官,或枉驾君主,士人都能伸张其志而“无所诎”;当今大汉,士人面临“言奇者见疑,行殊者得辟”的险恶处境,只能“卷舌”附和,“拟足”随从,而不能提出自己的政治见解。这三层古今对比,清楚地表明时代不同,士人的命运、作用、地位绝然悬殊,生当汉世,士人的才华无须发挥,也无法发挥,更不能发挥,从而有力地反驳了客子对扬子处朝日久而“不能画一奇,出一策”的嘲笑,进而讥讽客子无知“自守者身全”之理,以愚笑贤。这一段的嘲笑与反驳,实为无情地嘲弄社会,讥刺时政,交待了无以得志的客观原因。

上文从社会对待士人的角度来辩解的,那么士人如何对待社会呢?这正是客子嘲笑扬子的第二个问题:着《太玄》是成名的唯一途径吗?下文正是从这个问题入手来谈个人的困境。作者一连列举了自春秋以来士人成名的宽广之路:范雎为相,蔡泽夺位,娄敬定都,叔孙制礼,萧何造律,张良画策,陈平奇计,他们都能各逞其志,这并不是他们特别有智慧,而是“会其时之可为也”。那么作者是处在“可为之时”还是“不可为之时”呢?扬雄则从同他人的对比中委婉地作了回答。蔺相如、四皓、公孙弘、霍去病、司马相如、东方朔,他们处于“可为之时”,因而成名立业;相比之下,“仆诚不能与此数子并”,这暗示了自己处于“不可为”的时代,所以不能从仕途上取得功名,留给自己成名的唯一道路只有“默然独守吾《太玄》”了。这一段的辩解,表明了作者自己身处困境而不愿同流合污的处世态度,表达了有志无时的愤懑之情。

本文的语言排比纵横,偶句连起,形成了犀利明快、深刻有力的风格特征。“当涂者升青云,失路者委沟渠;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这两组偶句,前者从上下空间的云沟喻明仕途升沉之悬殊,后者从旦夕时间的短暂来形容士人得失之迅变,由此有力地突现了士人不幸的遭遇,尖锐地揭露了时政摧残人才的罪恶。“当今县令不请士,郡守不迎师,群卿不揖客,将相不俛眉。”作者连用四个否定排比句,当权者自下而上无人任用人才的恶习暴露无遗,世道如此,仕途哪有文人立足之地呢!如此锋芒毕露的语言,在汉赋作品中是不多见的。文如其人,这种语言风格的形成与扬雄“简易佚荡”的性格、“不汲汲于富贵”的品德是密切相关的。同时,本文富有哲理的论断、讥讽嘲弄的反语时见,语言又显得深沉委婉。“为可为于可为之时,则从;为不可为于不可为之时,则凶。”这是历史的沉痛告诫,也是扬雄生不逢时的深沉悲叹,呼喊出了旧时代士人共同的沉郁心声。“幸得遭明盛之世,处不讳之朝,与群贤同行”,这是反语,辛辣地讽刺了朝政的腐败。士大夫们以贤圣自我标榜的丑恶灵魂,在“家家自以为稷契,人人自以为皋陶”的称美中现出了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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