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衮王封地，幽临城。
夜还是那个夜，匆匆数年，依旧江火不眠。
沐之跪在幽临湖畔，死死盯着幽黑的湖水。
眼前不断浮现出纷杂的画面：
白慕容抱着明珠对她万分戒备，穿着大红色的喜袍迎娶他爱的姑娘；
那黑色的狼烟在城峰燃起，那破败挥血的城池中，堆满了无数楚军士兵的尸体；
还有那个老奶奶抱着孙儿的绝望眼神，一个女子的哭声，一个年轻男子捂着破碎的脖颈不断抽搐......
一切都在她脑海中喧嚣嚎叫，叫沐之无法忘记任何一个画面。
她杀人了，无辜的人。
除了战场厮杀，这一路三十多城而来，大破楚国西境，她杀了无数士兵，更误伤了数千个无辜平民......
原以为，玉弘蝶特制的面具能控制住不让她嗜血，可她却低估了无尘蛊的力量。
在她放弃理智，仍由无尘蛊控制的那一刻，她就只是一个恐怖的吸血鬼，不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她大杀特杀，杀得畅快而忘乎所以，可那么多无辜性命算什么。
她想起自己的前世，那时候，她的信仰是保护百姓，为救人赴汤蹈火。
可现在呢？
她久久地跪在江畔，两手紧紧相握，努力克制住颤抖。
她感到脑海里仿佛有一根弦绷得笔直，只要再来一点力量，便会应声而断，叫她彻底失心疯。
“殿下？”在尹洛呼喊到第八声的时候，她才仿佛从梦中惊醒，猛地扭头，惊愕地看着尹洛。
尹洛打量她一眼，目光中露出诧异：那苍白的面容上竟满是悔恨愧疚，那双向来睥睨无畏的眼睛竟没有一丝光彩，只有深深的恐惧。
“殿下，你......累了吗？”尹洛努力寻找出合适的措辞。
半晌，沐之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可能吧......”
犹豫了一下，尹洛撩起墨绿的外袍，坐在她身旁，一语不发，只注视着水中冬月的倒影。
过了很久，沐之才从地上站起来，颓丧地跌坐着，哑声问道：
“最近有什么新鲜消息吗？关于......我的。”
尹洛微微一笑：
“月亮高，松小辫，脱下鞋鞋快入眠。不入眠，白鬼见，杀人喝血不眨眼——这是楚境内流传的一首儿歌，据说妇人们都拿这儿歌吓唬那些不睡觉的孩子，十分管用呢。你的名头又一次响彻天下了，如今连三岁孩童都知道白夙沙三个字。我听说宫中秀坊已经绣完新龙袍，开始绣北离大旗了，连绣女们都知道北离的旗帜将插满大楚每一座城了。”
沐之没有回话，只面色苍白如纸地点了点头。
见她如此，尹洛的面上飞快地划过一丝不悦，而后继续笑眯眯道：
“臣实在不知殿下为何如此忧愁，为君者谋天下而不拘小节，比起死了些无关紧要的平民，殿下应该多关心如何稳定已攻占的大楚城镇吧，要将北离政法迁移到大楚，着实要费些心思呢。”
“无关紧要的平民？”她苦笑。
尹洛笑道：“难不成殿下真以为自己是神仙，可以不费一兵一卒，不杀一个人，不留一滴血地攻占整个大楚？恕臣直言，这天下哪个君王不是手握鲜血，背着成千上万条人命。皇座不是建在百官叩拜的头上的，是建在刀锋杀戮上的。若要大楚万民臣服，就得先让他们怕你，而后一点点恩泽便能让他们轻而易举地臣服。所以迄今为止，您没有做错任何事。”
沐之哑口无言，只下意识地望向流安城的方向。
“如今，流安城身为大楚国防最后一道防线重城，因为您上次屠戮全城的缘故，此次在流安城内并没有一个百姓，而全部是大楚国最强悍的精兵良将。恕臣愚钝，不知您为何不在接连攻下三十五城后一鼓作气乘胜追击，凭借无尘蛊的力量攻入流安城，反而突然停了下来。
在您带领天狼军前来幽临修整的这些日子，大楚皇帝南怀泽已调拨了全境所有可以调动的力量，三十万精兵此刻已驻守流安城，而殿下您因为一路留兵力守城，眼下只有二十万兵力，诸侯联军的兵力全部在琉璃沿海开采驻守，恐怕一时难以分出兵力来增援您，您......”
尹洛话说到一半，却见沐之面色没有一丝波动，便知眼前严峻的形势早就尽在她掌握，她很可能是故意留给南怀泽调兵遣将的时间，于是他话锋一转，轻声笑道：
“看来殿下已早有安排，那我便静候殿下一举拿下大楚最后的精兵力量，直入君临的好消息了。”
沐之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只有她知道那曾被她“屠城”过一次的流安城里，那当初她假装挖空粮草，实则开掘得千疮百孔的地里都埋着些什么......
有些东西一旦留下，她也许就是千古罪人。
她记得奥本海默最后悔的就是发明了核武器，卡拉什尼科夫在死前的最后一刻还在后悔发明AK-47，他将死在AK-47枪下的全球近千万人的生命归咎于自己，怀着悔恨抑郁而终。
如今，为了不拖沓战事，一举攻下大楚，她要将三十万将士送入地府。
她突然想起她出生时流传在京都的那些流言，也许，她真的是魇君转世吧。
从那年火烧东兮峡，到后来初征大楚，再到现在，有多少人因她而死......大概真的有一百万人了吧......
“殿下，战场无情，即使殿下今日不攻流安城，不出一年，以北楚百年积怨，大楚也必将攻打北离。等楚军杀到京都，对我北离的百姓奸淫掳掠的时候，只怕您后悔都来不及，那死在楚军刀下的我国子民，该不该算在您的头上呢？况且天狼军军风已经够优良了，只战不虐，从未染指任何一位妇女。实属难得。殿下，这世道就是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沐之没有回应，只半晌之后，突然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尹洛，你见过红色的烟火吗？”
还未等尹洛参透她话里的用意，戟祥已奉命率夜行飞骑潜入了流安城四周，按地图挖出了无数根深埋地下的引线。
当那一抹火折子的光亮照在北离士兵年轻坚毅的面庞上，当滋滋作响的小小火花沿着铁管里的引线飞速划向城中，只听闻一声巨响，流安城炸起一朵巨大的烈焰烟花！
尹洛震惊地望向流安城，却只闻声声巨响震耳欲聋，火光爆裂冲天，地动山摇之间，三十万大楚良将精兵被炸成了碎片。
“这......这是什么？”尹洛感到浑身发麻，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随着脚底剧烈的晃动，传遍了全身。
沐之凝视着那熊熊燃烧的火光，只想起那曾燃烧在东兮峡谷的烈火，那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卧龙之战。
如果当初她只充作个普通婴孩，如果她不曾杀了南青严，此刻也许一切都不同。
一声又一声的雷霆巨响惊醒了整个江衮王封地的人，也震惊了北楚两境，人人惊恐不已，还以为是天灾降临。
直到“容珠城”的牌匾挂在流安城门上，沐之金戈铁马地率军直奔君临城而去，人们才骇然那不是天灾，而是那冷血太子的又一次血腥屠城。
三十万将士魂魄作尘，她是世人口中最恐怖的魔鬼。
除了路途遥远不能调动的边境守军，大楚国境内几乎没有兵力，彻底丧失了抵抗力。
沐之一路率军奔去，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拦，迎接她的只有惊恐不已的大楚百姓。
她没有再杀任何一个人，更下了死命令与天狼军全军，只要不遇到有人主动攻击，决不可再杀任何一个平民。
就这样，她风驰电掣地奔入大楚王城君临城。
大楚标志性的黑色王宫出现在眼前。
宫门紧闭，皇卫军殊死抵抗，却毫无还手之力。
最终，天狼军的战马踏倒了巨大的黑色宫门，伴着轰隆巨响，一座陌生而巍峨的皇宫内院展现在她面前。
紧闭大门的正殿之内，一位气质高贵的华服女子花容失色，惊恐地搂着一个不住啼哭的四五岁的小男孩，绝望地哭道：
“王上，怎么办，白贼杀进来了......可咱们的孩子才这么小啊......”
她话音落下，后殿却立刻响起几声尖叫，还有断断续续的辱骂声和哭声，那是宫人们在抢夺财物逃命。
南怀泽走下黑色的王座，用力抱了抱女子，替小男孩擦去脸上的泪水，对小男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