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一月，但疆漠没有冬天，沙漠仍旧蒸腾滚烫，一望无际的金色波涛上，只见秃鹫鸣叫飞过。
冷一珏骑在骆驼上，牵着铁链，沐之远远地跟在十几丈开外。
从远处看去，就像是冷一珏牵着一头黑红色的野兽。
“喂，疆漠三年没下雨了，听铁匠说，今年关内也大旱，疆漠就更不可能下雨了。好像疆漠最长可以十几年不下雨。”
冷一珏骑在骆驼上说到，他早已习惯了自言自语，因为他反复试验过多次了，沐之真的听不懂一句人话，她眼里永远只有血血血。
风扬起沙子，吹进他的嘴里，他吐了口吐沫在地上，却见滚烫的沙子瞬间将唾沫蒸发，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这可不行，把给我挣钱的小野兽烫坏了可怎么办？”他开始发愁，转头一看，沐之却毫无察觉，仍旧步伐匀速地在地上四肢爬行。
即使隔着十几丈远，他也清晰地闻见了她身上的恶臭，再看她手掌已经红红一片，却毫不自知，他只好调转方向，朝一处记忆中的水洼绿洲行进。
行了大半日，终于在天黑前抵达绿洲。
但说是绿洲，其实也就是巴掌大的一块小树林和一个小水坑。
他牵着沐之走到水坑旁，示意她下去洗洗。
谁知她只是惧怕地远远躲开，不敢下水。
“洗洗吧，臭的不行了，还怎么打劫啊？隔着一百丈都能叫商队闻见你身上的馊味了！”他一边拽动铁链，一边绕到她身后，用马鞭驱赶她进水坑。
瞧她眼神恐惧，十分害怕地不住哀鸣，冷一珏觉得有趣极了，简直比杀人打劫还有趣。
沐之被逼到水坑旁，伸手试探了下水，感觉到不是雨水，她才放心地走进了水坑，却只是一动不动地四肢朝地站在水里。
冷一珏只好从马鞍上拿下给马刷背用的长刷子，紧张地伸手替她刷洗衣服和四肢。
沐之的喉咙里一直发出警告的呜呜声，冷一珏握着湿润马鞭的手里全是汗。
突然，沐之将头埋进水里，猛地抬头吐了他一大口水。
他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你到底是谁啊，真是太有意思了！”他为能拥有这样一头无可匹敌的人形野兽而感到无比得意。
刷洗了许久，水坑里已浑浊一片，沐之的衣服还是脏乌乌的，但脸上却已经洗干净了。
冷一珏仔细看去，不由呆住。
“你是女的？长这么好看啊？？”
他忽然开始同情起沐之，不知道她到底遭受了什么非人的折磨才变成了这样。
他决定，等沐之再帮他打劫些商队，攒够一万两银子，他就带沐之去找医官看病，说不定等沐之看好病了，还可以给他当娘子呢。
一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哈哈大笑，未曾防备沐之又一口水吐了过来，正好吐进他嘴巴里。
“咳咳咳咳......没事没事啊，反正未来说不定能是我的小娘子呢，喝点口水算什么，哈哈哈哈哈——”
沐之自喝下第一滴血，就已经不是她自己了，或者说只是一具空有人形的没有神志的怪物了，自然也听不懂冷一珏说的话。但看冷一珏笑得高兴，她便感觉没有什么威胁，也放松了许多。
为沐之刷洗完，冷一珏吃了些干粮，决定在绿洲歇息一夜再走。
夜晚的沙漠温度很低，他窝在骆驼身旁才感觉稍微暖和些。
夜空宁静深邃，星辰闪烁仿佛触手可及。一望无际的沙漠像黑色的波涛海水，广袤又安宁。
沐之没有五感，自然不怕冷。
冷一珏看着她四肢趴立在地上，仰头望着天空，突然觉得很孤独寂寞。
他觉得，以她的姿色，进宫当个娘娘都不过分，可如今却只能成日在这疆漠的沙漠中奔跑厮杀。
他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只知道她也许只能永永远远这样下去了。
他一向是个冷心冷肺的人，从小在街头当乞丐混大，长大了就拽着三五狐朋狗友入山林打劫。
后来先太子白夙沙严法严令，到处都在抓捕民间祸害，他只好逃到了管制稍松的疆漠，这里除了边境守军和被发配到这里的罪臣亲眷，就只有往来的西北商队。
在沐之出现之前，他勉强能抢些干粮糊口，毕竟商队往往都是几十个人一起，可沐之却神力无穷，无论对方多少人都能瞬间干掉，这短短几个月下来，他已经攒了好几千两银子了。
“喂，丫头，等我攒够一万两了，我给你十两去看病，一言为定啊。”他躺在骆驼肚子上，拽拽铁链。
沐之原本被布满星辰的夜幕吸引住了，被他那一拽扰得就要发怒，他赶紧摆手安慰，笑道：“别别别，不打扰你对月修炼了啊，万一你要是修炼成精了，我也跟着沾光呢！”
沐之没有理会他，只是静静地听着远处的狼嚎，在这宁静的沙漠夜晚里显得特别苍凉悲伤。
“啊呜——啊嗷——”
她学着狼族的声音对月嚎叫，远处竟传来了回应的狼啸。
“真有趣，丫头，你们交流啥呢？是不是在说：哇——今天的月亮好圆呐，你们那边呢？然后那边回应你：哇——我们这里的月亮也好圆呐——哈哈哈哈哈哈！”
冷一珏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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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一日复一日，在这无边无际的沙漠里尽情飞奔，冷一珏觉得这样的日子真逍遥快活。
他和沐之的恐怖搭档也为沙漠带来了各种鬼魅传说。
来往的商队在出发前都会祈祷，希望不要碰上那阎罗勾魂的哗哗铁链声，被沙漠里的恶鬼吸干血。
由于冷一珏太过嚣张，快三个月的时间几乎干掉了五十多支商队，其中甚至还有两支官家队伍，终于引起了北离边境官衙的重视，派出了无数官兵缉拿搜查，却始终连他和沐之的影子都看不见。
因为每次不等官兵杀过来，沐之老远就能听见闻见，冷一珏可以从她的吼声中判断是对敌警戒还是渴望撕咬，便每次都能远远逃开。
他们二人成了这疆漠沙漠上的无敌黑暗。
曹丘自被发配疆漠，就做了官衙里的捕头，如今奉命缉拿沙漠劫匪久久未果，他不免有些着急。
听闻铁匠说曾经打制过一副特制的项圈铁链，他猜测那劫匪定然豢养了一只嗅觉听力非常的野兽，便命令抓捕队伍全部身披兽皮，掩盖气味，尽量不骑骆驼，用脚步行走。
如此策略，还真叫他找到了冷一珏和沐之。
他带领几十个官兵披着兽皮，静静匍匐在一处沙坡下。
冷一珏牵着马慢悠悠走着，后面牵着烦躁不安的沐之。
“丫头，你今日怎么了，总是动来动去，很饿吗？不才喝过六个人的血吗？”
沐之当然无法回答他，他也看不出沐之这从来没有过的烦躁是为何，只当她心情不好。
其实沐之是感觉到一直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跟在他们身后，说不清是什么，也不知道危险不危险，她就一直安静不下来。
曹丘带人远远跟在沙坡下面，他也没认出披头散发，像野兽一样四肢着地行走的沐之。
见前方有个废弃的土屋，曹丘猜冷一珏要在那里休息，便暗暗命所有人包围土屋。
冷一珏果然进了茅屋，照例找了根结实是柱子，将铁链拴在上面，然后对沐之扬了扬马鞭，“丫头，乖一点啊，别乱跑。”
沐之烦躁地在茅屋里踱步，始终安静不下来。
冷一珏躺在地上睡觉，却突然听到一声尖啸，一根箭矢穿破土墙，扎进了他头边的土地上。
“妈的！”他猛地翻身起来，贴在窗边一看，这才发现被包围了。
沐之开始绕着柱子不安地转圈，她越感到威胁想挣脱，就不自觉将铁链绕得越紧，最后竟被束缚在柱子边动弹不得。
冷一珏与沐之之间隔着一大块破损空墙，他想上前给她解开铁链，却几次三番被密集的箭矢逼退。
沐之身上也中了许多箭，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愤怒地想挣脱铁链，发出一声声怒吼。
箭矢越来越密集，一根长箭穿透土墙，扎在冷一珏的腿上，他惨叫一声，心想这样下去只会被抓，便趴在地上，拿着马鞭，一步步朝沐之爬去。
沐之又怒又怕，不住挣扎，冷一珏一手拿着马鞭，另一只手怎么摸不到她脖子上的锁眼。
土屋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冷一珏大急，干脆心一横，用嘴叼住马鞭，两声去抓沐之的项圈。
终于费力地插进钥匙，冷一珏一高兴，下意识叫了声“成了”，却不料马鞭瞬间掉落在地上。
他愣住，沐之也呆了一下。
完了。他心想。
果然，还没等他拿起地上的马鞭，只见沐之已狠狠扑了过来，用他见过的无数次的那熟悉的动作摁住了他的肩膀和头，一口咬上了他的颈脉。
他恐惧惨叫，大力挣扎起来，但却动不了分毫。
完了，终究以身饲虎了。
冷一珏心中绝望，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沐之是他这辈子遇到的唯一伙伴。
打劫了那么多钱，杀了那么多人，其实他一两银子都没花出去，只是想找痛快而已。
他脖颈剧痛，心中恐惧，却发现他第一次离沐之这么近。
他很想说，“丫头，你眼睛可真好看。”但他只感到头越来越晕，四肢逐渐冰凉。
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他伸手抓住她脖子上的项圈，拧开了钥匙。
咔嚓一声，项圈脱离坠地。
曹丘带人冲进土屋，沐之低吼一声，飞也似的冲出墙壁，撞翻了几个官兵，身影消失在沙漠里。
“头儿......那......刚才那是什么？”一个官兵看着沐之的背影惊问，再看看地上已经死透的冷一珏，他脖子间血肉模糊的伤口和被他打劫的五十多个商队里的几百人一模一样。
曹丘没有回答，他愣愣地看着那道恐怖得像野兽一样的背影，脑海中不断回想刚才瞥见的那双熟悉的黑蓝色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