槟城市疗养院，厉擎宇在最后一道手续文书上签完字，将文书递给工作人员，道了声谢，娴熟地牵住肖歆歆的手往前走。“老公，”肖歆歆不安地舔舔嘴唇，声音有些颤抖：“哪个病房？”“1405病房。”扭头看一眼肖歆歆，厉擎宇停下脚步，“要不，我们今天先回去，改天再来？”肖歆歆很想点头，但她想起姑姑发来的短信。短信是三天前收到的，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一句，“你爸爸被诊断肺癌晚期，大约还能活一周。”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一句非常简单的话，在肖歆歆看来，却觉得无比抽象，她拿着手机在沙发上坐了足足两小时，才得出结论，那个曾经被她称之为爸爸的男人，快死了。多可笑的讽刺，很多年前，在她刚离开医院，被姑姑接回家时，就听姑姑和姑父说，那个男人快死了，可这么多年过去，原来，这个“快要死掉的男人”，还活着啊？果然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有些事情，年代太久远，以至于，肖歆歆已经记不清了，譬如，那个男人的长相，可心底里那种无力和厌恶，哪怕活了一辈子，哪怕死了烧成灰，也不会消失磨灭。厉家家庭氛围极浓，同时，厉家人也极善于察言观色，大约厉麻麻、欣欣宝贝她们都看出她有心事，这三天没有来烦她，所以肖歆歆有了安安静静，独属于自己的三天时间。在这三天里，肖歆歆都没怎么说话，尽管她一如往常那样，每天早上都会搭帅老公的车去擎日集团上班，工作也依旧兢兢业业，但她一句话不说，却也没有人问起，甚至没人因此感到好奇。等肖歆歆察觉到，自己已经好几天没说话时，帅老公便将前往槟城市的机票摆在了她面前。自家帅老公什么脾气肖歆歆很清楚，这个男人，只做不说，既然夫妻二人彼此心照不宣，有些话就没必要多问。可是此时此刻，马上就要到达1405病房，马上就要再一次见到噩梦中憎恨的那个男人，肖歆歆突然特别特别想说话，她用力抓住厉擎宇的手，强行挤出一抹笑容，问：“老公，你……是怎么跟我姑姑联系上的？你……你别误会，我不是不愿意告诉你我的身世，我只是……对不起老公，我就是想跟你说，我很抱歉，其实……”话没说完，厉擎宇长臂一收，肖歆歆重重扑进他怀里，下一秒，男人坚实有力的臂膀已环住她的身体，将她紧紧嵌在自己胸膛。对，是嵌，如果说，这一刻有什么能表达厉擎宇的思想，他想把小星星嵌进胸膛，让这个牢牢占据着他心脏的女孩，永远不要再哭泣。厉家七个葫芦娃中，就数老二厉擎宇最闷、最不爱说话，但七兄弟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对他们不感兴趣的事情，或者他们认为不重要的事情，从不关注。正因此，厉擎宇和小星星同居了
那么多年，却始终对小星星的身世一无所知。直到前不久欣欣宝贝来找他，跟厉擎宇进行了一番长谈，厉擎宇才意识到，自己这个丈夫，做的究竟有多不称职。其实，因为年龄悬殊比较大，加上两人性格南辕北辙，厉擎宇从未跟欣欣宝贝以平等的姿态深入交谈过，在他眼睛里，欣欣宝贝永远都是那个没长大、需要他们七个哥哥保护的小不点儿，但那天，欣欣宝贝找到他后，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就是，“二哥，你究竟为什么对二嫂一见钟情？”这个问题直接将厉擎宇问懵了，他想来想去，也没想出答案，他在书上看到过，男人对女人一见钟情，大多因为两种原因，一是对方容貌出众，倾国倾城，二是，被对方独特的气质所吸引。厉擎宇虽然不是情场浪子，但他在商场滚打多年，以他的年龄和阅历，什么样花容月貌的女人没见过？小星星并不是绝代佳人，那么，他当年，为什么会对小星星一见倾心？后来，厉擎宇告诉欣欣宝贝，他之所以会对小星星着迷，大概是因为，小星星眼睛里有故事。原本这么幼稚的话，比较适合老三那种演技卓绝的大明星，也很适合老六那种流里流气的坏痞子。厉擎宇说出口时，还有点后悔，可是欣欣宝贝听完后，却没有嘲笑他，而是说了一番让厉擎宇终身难忘的话，欣欣宝贝说：“对，有故事。厉家人喜欢猎奇，对有故事、有内涵的人，比较容易产生好感。所以二哥，如果你不想让自己的婚姻一直处于欺骗中，不想让之前领证时的矛盾冲突升级，就好好去了解一下二嫂。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需要为对方保留隐私，在婚姻和爱情中，我们需要更多的，是分担。”分担，那是厉擎宇有生之年，第一次认真琢磨这两个字的意义，他虽然沉默寡言，虽然对小星星有所隐瞒，但和小星星同居那么多年，他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小星星内心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只不过，厉家人自以为是惯了，不喜欢别人窥探自己的隐私，也同样不喜欢窥探别人的隐私。厉擎宇明白欣欣宝贝的意思，这是相互矛盾，被对方的故事吸引，却又不愿深入探寻，或许短时间内，夫妻俩会因为神秘感和距离感保持吸引力，可日子久了，这种神秘感会加大距离感，最后让两人渐行渐远，变成完全不熟悉的陌生人。那天欣欣宝贝离开前，意味深长道：“二哥，你是最成功的商人，你应该知道，能将一段关系维系长久的，不是利益，而是秘密。在婚姻中，也一样，我希望你能亲手擦掉二嫂眼睛里的忧伤。”欣欣宝贝的话，让厉擎宇惊觉，自己和小星星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居然对小星星的过往一无所知。换句话说，他这个做丈夫的，口口声声说自己多爱小星星，多宝贝小星星，实际上，从未
对小星星付出过任何东西。如同大梦初醒，厉擎宇第二天就让田凯调查肖歆歆的过往，肖歆歆并不是特别有影响力的大人物，田凯仅用了一天时间，就将薄薄两页调查资料递交到厉擎宇面前。两页纸，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厉擎宇却连做梦都没想过，他像珍宝般捧在手心的小妻子，经历过那样悲惨的人生。上个月，厉擎宇以出差的名义，悄悄带着田凯来了一趟槟城，找到肖歆歆的姑姑和姑父，在得知他就是肖歆歆的丈夫后，姑姑先是发愣，继而趴在丈夫怀里嚎啕大哭，那种如释重负的宣泄，厉擎宇这辈子都忘不掉，他心里难受极了，连姑姑都憋屈难过成这样，他的女孩，他亲爱的小星星，这些年，又是怎样煎熬过来的？要不是欣欣宝贝提醒，他是不是会一直抱着怀疑和担心保持原状下去，直到某天，他这个支撑小星星坚强活下去的动力渐渐疏远冷却，将小星星逼到绝路，失去小星星时，再来懊悔？厉擎宇跟老六、老七的情况不一样，他和大哥厉勋爵、三弟厉明旭，是家里最大的三个孩子，当年老爸怎么对待老妈和他们兄弟的，他们三个有目共睹，哪怕上面还有个为他们双生子挡风遮雨的大哥，厉擎宇依然觉得那些年，是他人生最大的噩梦，他从未想过，这世上，有人比他更惨，而这种惨，甚至不如蔡家主和蔡姨的经历，因为，小星星的悲剧，是无法弥补的。所以那天离开姑姑家时，姑姑哭着乞求他说服小星星，希望小星星能接受那个罪恶的男人的忏悔时，厉擎宇回复了这辈子说过的最长的，也是最恶毒的一番话，“姑姑您放心，我会带小星星去疗养院见那个男人的，但，不是让小星星起听他忏悔，因为他不配。我会让他背负着他的罪恶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宝贝，”抱住肖歆歆颤抖的瘦弱身躯，厉擎宇一字一顿道：“你听好了，我今天带你来这里见他，不是让你原谅他的，我只是想让你放过你自己。你给我记住，害死你妈妈的，是1405病房里的那个混蛋男人，不是你，那个男人才是凶手，你不用去考虑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用去在意所谓的生物学上的父女关系，你只要记住，是他杀了你妈妈，你可以用这世上最恶毒的语言去骂他、攻击他、诅咒他，然后在我们离开疗养院之后，将这个垃圾般的罪人，永远埋进坟墓，懂？”肖歆歆愣了大约一分钟，才意识到厉擎宇在说什么，她先是觉得眼睛有点酸，渐渐地，这种酸变成一种难以言状的苦涩，嗓子和眼睛一样，火辣辣的痛，并且以疯狂的速度，往周身蔓延开来，抱住厉擎宇的腰，她将脸埋在男人怀里，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拼命滚落，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多少年了？五年？八年？十年？还是十二年？肖歆歆真
的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从那场灾难之后，好像再也没有哭泣过。人是一种社会性动物，这世上，没有谁，是真正喜欢过独居生活的，她当年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不渴望亲情？即便姑姑是那个男人的姐姐，即便表哥们叫那个男人舅舅，即便寄人篱下，她还是希望那是自己的家，可她错了，最初，肖歆歆听见看见的，是很多人，包括姑姑姑父在内，都会在她背后说她可怜，指责那个罪恶的男人杀害妈妈，他们会站在上帝的高度咒骂谴责那个男人，同情妈妈。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肖歆歆发现情况变了，小区里再有人议论她时，会说她是扫把星，说她命硬，克死了妈妈，同情妈妈的人越来越少，反倒有更多的人，无比宽容地原谅那个男人，他们开始同情那个男人，觉得一个富家少爷，找了那样粗俗体弱的妻子，连儿子都生不出来，在事业上更是给丈夫不了任何帮助，还成为丈夫上升的绊脚石，就这样，都不主动让贤，已然占着茅坑不拉屎，觉得那个男人才是真正的可怜，是家庭软暴力的受害人，甚至连姑姑和表哥们，背着肖歆歆时，都会谈论，该怎么说服她去探视那个罪恶的男人，觉得那么多年过去了，活着的人总比死人更重要，认为她应该用圣母般的宽容，大度地接受那个男人的忏悔，然后尽到一个做女儿的孝心，让那个男人老有所依，安定幸福地度过余生。这让肖歆歆愤怒得想掐死所有人，凭什么？凭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罪犯就能洗去身上的罪孽？凭什么时间久了，他就该被原谅？那无辜的妈妈呢？她呢？这么多年，这么多噩梦，那样痛苦不堪的折磨，又算什么？肖歆歆不敢告诉任何人，她离开姑姑家，断绝和姑姑，以及周围所有熟人的联系，除了厌恶之外，还有逃避。她不觉得自己憎恶那个男人有错，但却害怕看见别人用一言难尽，甚至谴责的眼神注视她。有时候肖歆歆觉得，这个世界是个颠倒黑白的世界，只要装可怜，只要显露出弱势，就理所应当获得保护和同情，但很可惜，她不是圣母，不是绿茶小白花，她的演技太差，无法接受令她这么痛苦的蹩脚戏，所以她逃了，来到京都，到这个没有人认识她的陌生大都市，孤身一人生活在冰冷的钢筋水泥之间，不再背负所有人的道德绑架，就让自己做内心那个不孝顺，也不想孝顺的恶毒女儿。这是肖歆歆背负了十几年的枷锁，是没办法与人分享的秘密，因为只要说出来，她一定会成为别人眼睛里的怪物。她从来不敢奢望，有朝一日，这世上会出现一个人，什么都不问，就能洞悉她内心的阴暗，然后坚定地站在她身边。如果说，当初遇到厉擎宇，因为他伪装成农民工，给了肖歆歆精神上的寄托，
让她觉得不再孤单，可以与农民工抱团取暖地在这个冷漠的世界存活下去的话，那么此时此刻，听见厉擎宇严肃地说出，“你可以用这世上最恶毒的语言去骂他、攻击他、诅咒他”，则是彻头彻尾的救赎。太累了，这十几年，实在太累了，那些被道德和“别人以为”，一直都像长在背上的大山，搬不走、甩不掉，现在，终于融化了。厉擎宇感受到女孩在怀里抖动，看着她的肩膀一下一下抽搐，内心涌起一股绵密的刺痛，这是跟小星星认识那么多年以来，小星星第一次扑在他怀里哭得这么伤心，欣欣宝贝说的没说，他就是个蠢货，明明察觉到危机，却从未付诸以行动，也没想过要去改变，只单蠢地以为，靠着自己雄厚的财力和强硬的手腕，就能让他的小星星无忧无虑幸福一辈子。可事实上，小星星却在不知不觉，越走越远，要不是欣欣宝贝及时提出来，或许直到某天酿成大祸，他这个自以为是的傻瓜，都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低下头，他沿着小星星的额发一点点吻下去，将她脸颊上的泪珠一颗颗吻掉，用无比温柔的声音鼓励道：“别怕宝贝，没有了那个男人，我可以再给你重新找个爸爸，或者，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爸爸。”“噗……咳咳咳……”跟在夫妻俩身后的田凯终于没忍住，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嗬哟总裁哟，您会不会安慰人啊？还不如啥都不说呢！然而，令田凯大跌眼镜的是，肖歆歆听见这话，却笑了，“好！”她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却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我不要那个爸爸，以后你就是我爸爸！”……【作者有话说】二哥这一对要简单交代一下，不然小星星的心结打不开，我有点憋屈，宝宝们忍耐一下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