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热闹。”
丹青坐在自己半道上驯化的野牛背上感慨道。
这一路来也不是没见过大城,自漓水逆流而上至蒲阪时便见到了从未见过的大城——蒲阪。
在跑到陆地上之前她便曾游历了海洋，见过无启的启都，启都三百万人口,却并非整座城都有三百万人口，而是整个启都地区人口达三百万,居住于城邑中的人口撑死一百万。
供养庞大的城邑需要大量的粮食,启都也是靠着若木海峡连接凤麟洲与聚窟洲才得以容纳那许多人口。蒲阪却是纯粹的陆地城邑,不与海洋相连,城邑人口亦达到了百万，比启都更热闹。
但稷泽这里不同，稷泽学宫这里的人口加起来不过两三万，论热闹自然是比不得前两者的，但往来无白丁。
为了著史而修建的学宫,生活气息自然不如繁华的城邑,但人来人往全都在讨论历史，种族成分比启都还复杂。
启都的人口以无启为主，杂以少量古妖与疍人,间或几个人族。而稷泽学宫这里,人族、龙伯、靖人、羽人皆有,人口占比不分伯仲。
“这样的杂处居然没打起来,倒也是个奇....”一个迹字卡在了舌尖，丹青看着不远处一言不合就上演全武行的几个年轻人。“这才正常。”
牵着牛穿过学宫前贩卖农作物与吃食的小贩与食肆来到学宫的门口，门口立着一根柱子,柱子上插着一支方向牌,木牌上有两个字：登记。
丹青牵着牛顺着方向牌一路寻至专门用于登记的角门。
“求学还是求职还是想参与修书？”小吏看了眼丹青海蓝色眸子上覆着的瞬膜、尔鳍、看着就很坚硬的指甲,并没有多说什么,公事公办的道：“三者可以兼得的。”
丹青想了想,问：“能详细说说三种对应的待遇吗？”
“若是求学，会根据你是从别的官序考过来的自己还跑来的有所不同，前者，出示相应的符验，不需要缴纳束脩，学宫也会提供你的住宿以及负担你一日两顿免费餐，只是，免费餐只管饱不管好吃与否；后者，需要缴束脩，一岁一千钱束脩，两百钱住宿费，不提供免费餐。”想了想，小吏补充：“你手头上若是不方便也可以申请学宫内的岗位，学宫里有不少活都需要人干，便是扫地劈柴，每岁也有三四千钱。”
这么阔？
丹青微讶，虽然目的地是稷泽学宫，但她也不是一路直奔稷泽学宫，中途不做任何停留。相反，她一路游玩观察着过来的，恶补了足够多的人族社会知识，三四千钱足够一户五口之家的人族省着点用两年。
但想了想打听到的学宫的人口，丹青很快想到了怎么回事。
虽然只有两三万人口，但这两三万人都是脱产人口，同样是两三万人，这两三万人的开销可比常规意义上的两三万人惊人，两三万脱产人口的衣食住行，必须阔。但也未必真的花钱如流水，这么多人的开销必然带动周围的市场，收商税都能收到手软，而商税足以补贴学宫大量支出。而且，丹青记得，学宫的开销似乎是人族四，龙伯、羽人、靖人各二，但学宫在人族的地盘，商税都是人族的....不好说人族到底是花得多还是赚得多。
来自四大种族的典籍（多为史料）源源不断的汇入稷泽学宫，经过这些自动送上门的知识分子们翻译、校正、汇总，而这些知识分子中有相当一部分不是人族，但最终的成果人族肯定有一份。
丹青算了算，发现人族怎么都不可能亏。
“求职的话，也不止扫地劈柴的活，你既然能从海中来此，想来也是识文断字的，若有足够的文化，可以担任先生，教导学生，学宫里的先生每岁最差也有七千钱的酬劳，干得好或干得久还有爵位哟。”
丹青莞尔，待遇是不错，可惜她只是识得人族的文字，真让她教学生，除非允许教鲛人的知识，否则她肯定胜任不了。“修书呢？”
“修书的话，每岁亦有五千钱的酬劳，但这只是训诂最基本的校对、抄录者的工作，若是更好一些的职位，每岁最高有六万钱。”
训诂？
我连人族的历史都不太清楚，只知道四帝，能干好就怪了。
想了想，丹青又问：“人王所著通史可载鲛人的历史？”
“载呀。”小吏道。“以元洲的历史为主，其它洲的历史也会写入。”
丹青哦了声，道：“我求学，以及应聘鲛人语言文字的译者职位。”
向小吏递交了自己的符验，填了两份文书，小吏敲章，丹青再拿着文书去另一个部门参加考核，求学不需要考核，但应聘职位需要，丹青被安排到了一个教室里等待考官。
鲛人语很生僻，陆地生物没几个掌握这个，而鲛人....正常鲛人也不会跑到空气又干又冷的陆地上活动。
唯一的考生一边等一边好奇会是什么人来考自己，觉得应该不是人族，多半是鲛人。
朔出现在门口时丹青愣了下，这不是人族，但也不是鲛人。
只是，这不是古妖吗？
身高可能不明显，羽人大多高挑，龙伯更高，但羽人与龙伯的眼睛和人族一样，都是深浅不同的黑眸，而非金眸。
丹青下意识问：“此地是元洲？”
玄洲离这可不近。
朔问：“你见过古妖？”
比起被海洋隔绝在陆地上的猴子和鸟，鱼却因为海洋同十洲连了起来，见过古妖也不是稀奇事。
丹青点头。“啊？你是返祖？”
如果是正常的古妖不该是这反应。
朔挑眉，思维很敏捷嘛。“对啊，我的父母都是纯血羽人，你好像不惊讶。”
“我还见过两个纯血鲛人生出没有尾鳍的怪物呢。”丹青叹道。“不过我后来才知道，那不是怪物，是陆地生物，他运气没你好。”
朔闻言道：“我的运气是不错。”
返祖没什么，就算跟自己种族不同，那也是辛辛苦苦孵出来的崽，亲生的，大部分父母最终还是能捏着鼻子接受与自己种族不同的崽。羽国漫长的历史中有不少案例，便是人族，虽然没有多少正史记载，奈何人族的人口基数太惊人了，辛筝进行全境人口大清查意外翻出了二十几个父母都是纯血人族，自身物种却存疑的人族。
羽国能找到的案例记载，人族的那些案例都是幸运的，父母都是陆地生物，若是生在鲛人父母的腹中，无疑是十足的悲剧。
考核考的都是鲛人的语言、文字与知识，虽然鲛人没有统一的政权，但星球表面的所有海洋都是相连的，而鲛人在水里游得很快，往来不同海洋很容易，至少比陆地生物往来不同大陆间要容易。更别说大部分鲛人都不是定居，而是追逐洋流放牧鱼群，也就是说，过去的漫长岁月里，往来不同海洋是鲛人的寻常生活。
即便没有建立起统一的政权，鲛人的差异也在漫长岁月里逐渐消融，时至今日，不同海洋的鲛人说的口语虽然有口音差异，却不妨碍交流，书写的文字更是大同小异，人族不同方国演化的文字差异都比不同海洋的鲛人文字大。
值得一提的是鲛人的文字非常有意思，是通过触觉感知的文字，陆地生物学起来非常困难，即便是语言天才也学得痛苦无比，反倒是陆地生物中的少数群体——目盲之人学起来很容易。朔当年为了学习鲛人的文字学得生不如死，最终实在没办法，拿东西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小一年没取下来，如盲人一般生活，这才学会。
羽国同东溟海洋毗邻，教朔鲛人语言与文字的自然是东溟的鲛人，与丹青出身的地方一个北半球一个南半球，然拿出来的考卷虽是东溟海洋鲛人的语言文字，却因为鲛人的特殊性，丹青非常轻松的通过考核拿到先生的符验。
业余时间教学生、抄录典籍、参与校正混一碗饭吃，其余时间一部分用于寻找学宫中的农家弟子并随同学习，一部分时间用于耕作。
丹青在稷泽边租了一片土地种植陆地农作物，一种便是数岁，从人族的五谷到羽人的蜜树全都种植。
俗语有云，读书识字使人明目，也使人不接地气。
稼穑小人之事，君子不为也。
读书读多了，人不免觉得自己与众不同，通俗点就是认不清自己是谁，觉得自己也是君子，不屑于从事稼穑小人之事。
学宫中能静下心种地的无一不是农家弟子，丹青这条特殊的鲛人自然引人注目，又因为丹青种植的作物大部分都给种死了，从学宫里挣的前有七成都花在了买种子上。莫说精通农事的农家弟子看得牙疼，便是读了点书不屑小人稼穑之事的人都忍不住指点丹青。
丹青俱都好脾气的听着，但从她之后的成绩不难看出，就是听听。
朔也没见过鲛人种地，再加上觉得丹青很有意思，隔三差五会跑来看看，倒是发现了丹青的与众不同。
种植作物是需要浇灌，但你浇水浇得也太勤了，不仅浇水浇得勤，还种得离水泽越来越近。
朔问：“你想培育能适应浓郁水源的作物？”
丹青道：“我想试试能否培育咸水里也能生长的作物，我不是说海藻，海藻也挺好的，但营养比之陆地上这些作物还是差了些。我食用谷物蜜果饭，三碗就能饱腹，海藻却不行。”
“但你现在多浇水都能让它们死。”
“所以还在尝试呀。”丹青道：“我查过了，你们培育的作物都是花了近万载的时间，我又没指望马上成功，只是想试试有没有可能，若是有，来日回到海里，我会骗....收几尾鱼苗做弟子，弟子再收弟子，一代一代接力下去，总能看到成果。”
你说的是骗几尾鱼苗吧？不过也很有自知之明，朔心说。这种事情只能靠收徒传承，无法靠血脉来传承，血脉能传承的只有姓氏，精神与意志的传承永远与血脉无关。
羽国历史上那位培育蜜树的先贤便终其一生不得子孙的谅解，明明才华出众，干点啥不行要将数千年的生命全都浪费在田野间？
虽如此，朔却一点都不同情这位先贤不得亲人的了解，因为史书已经明确记载了先贤的后续。
她收了一名弟子，弟子接力继续种了下去，师徒三代接力五六千年培育出了可以做为羽人主食的蜜树。不需要同情与此有关也无关，那位先贤将自己所有家产都给了没有血缘的弟子当实验经费，一个钱都没留给有血缘的后代们。
很显然，子孙虽不谅解，但先贤也没将子孙的不谅解放心上，给予这样的人同情是对她的侮辱。
“再种个三五十岁，这期间也种种水草，回头挑选好的去河流入海的地方和海草杂交看看。”丹青道。
“我觉得你一定会如愿。”朔揉着发红的眼睛道。“太有章法了。”
“我当然会成功。”丹青自信道，见朔还在揉眼睛，忍不住问：“你没事吧？最近时间你眼睛越来越红了。”
“无事。”
“我感觉你现在的模样有点像我在启都时听说过的古妖发/情期。”丹青好奇的看着朔。“返祖产生的古妖也有发/情期吗？”
朔无言。
丹青继续道：“你也别憋着，发/情期是古妖的自然生理，你要憋着可能憋出毛病。你若是看不上短寿的人族，学宫里不还有一个你的同类吗？”
朔道：“我没事。”
“你有心上人？”丹青问。“那你还不去找他，还在这做什么？”
“我没有心上人。”
丹青茫然了，那你是要闹哪样？
“我不喜欢这种被生理本能控制的感觉。”
丹青恍然，虽然都会发/情，但古妖和鲛人不同，鲛人时发/情的感觉也就比人族看到美丽的异性时的感觉强烈一些，不想也很容易保持冷静。且环境若是不太合适，比如气候太冷，食物不够，鲛人完全不会发情。但古妖不行，古妖得辅助药物才能抑制下去。所幸古妖的发情数百载一次，平日里比天阉石女还冷淡，不然这种生理现象就很是麻烦了。
丹青严重怀疑古妖没有婚姻与发/情期有关，你看上了一个异性，但那人的发/情期与你不同步，怎么办？
喝药不发/情不生育？
一两个倒也无妨，但一旦开了口子，这么做的人绝不会只一两个，无疑会妨碍到族群的延续。不要婚姻，将同一时间段发/情的人集中起来进行临时性的相亲反倒是最有利于族群延续的做法。
古妖那不管哪个物种看来都离奇的社会观念与道德都绕不开古妖的发/情期生理，再荒诞的现象背后都有其合理的逻辑。
丹青问：“那你要怎么办？”
“先忍着，我正在锻炼自己不受生理本能控制的意志。”
丹青好奇的问：“那要是熬不住呢？”
朔答：“学宫里那么多雄的，随便挑个生得俊解决生理需求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