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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年说:“对不起,小庆。”见那张少年的面孔上浮现起失望,令年打开抽屉,拿出一本新的《汉日辞書》,还有一柄工艺非常精巧的弹簧|刀,红色把手,上头刻了白色的十字盾牌,底下是一串V字开头的洋文。杨文庆眼睛一亮,见刀鞘里又折叠着雪亮的螺丝起子,镊子钩子,还有只扁扁的金色水笔。令年说:“辞典和小刀,都是我托李师长的太太买的,送给你做临别的礼物。你在日本逗留,也许会超过三年,我希望你以后可以考上陆官学校,我认识一位黄先生毕业自这所学校,他现在做到了上海警局的总督查,比许多洋人都有本事。”
杨文庆点头,把弹簧|刀拿在手里比划,很爱不释手。他说:“令姨,这把刀也是美国来的吗?”
令年说:“是一个瑞士人造的,上面那个洋文,是他母亲的名字。”
杨文庆手指在那一行洋文上摸了摸,没有说话。
令年将启事拟好,便离开了。杨文庆把弹簧|刀摆弄了一会,揣进衣兜,然后坐在书案前,竭力将《汉日辞書》中最前页的日本字认了几个,随手撂到一旁,又把案上令年常看的小说和画报翻了一翻他此时已经认得了许多字,连蒙带猜,可以大致解其意。他打开一本小说,忽然两三页折好的纸飘落到地上,他拾起来,要夹回书里去时,却一怔,这是写给“二哥”的一封信,还没有来得及装进信封封口。
二哥,是于家的二舅吧?杨文庆忍不住好奇,将信纸展开,艰难地读下去。
“二哥,我因为身世的缘故,对许多事情从来都抱着悲观的态度。你还记得我们当初刚搬来上海,大姐要送我一只雪白的小狮子狗吗?我那时已经知道,它的生命比起人类来,实在太过脆弱,并不能实现长久地陪伴,所以宁愿不要它。之后再想起来,却总不免有些懊悔。因为那只狮子狗非常的活泼可爱,我虽然避免了一些可能的烦恼,但也因此失去了很多快乐。
我从来佩服敢想敢做的人,譬如斯年大姐,小松老师,即便是何妈,甚至于程小姐,在机会来临时,也坚定地选择了自己想走的道路,并且办成了常人所不能办到的事情。也许事情的结果不能尽如人愿,但她们也不曾枉自嗟怨。人生的道路并非只是一往无前地奔向那最终的结局,人的躯体固然可能为他人所禁锢,但心灵的自由从来只在乎己身,命运即便难以战胜,但也不该轻易向她臣服,否则何以称之为“人”?那些甘于沉默,乐于拒绝的人,我相信上天并没有给予他太多不公,一切只源于他的本性太过怯懦。
二哥,我最羡慕的人是你,最感谢的人是你。我曾经那极少的勇气源自于你,也献给了你,但我的思想和感情不该依附于你,这与爱你并不违背。所以你现在还在埋怨我吗?”
杨文庆看到那个爱字,似懂非懂,但一颗心剧烈地跳了起来。他咬住嘴唇,翻到下一页,见令年在末尾写道:“玉珠的地址已不可用。我三个月前自云南寄了一封信给你,不知你是否收到了?你已经换了新的地址吗?我记得你曾打算在纽约找一份工作,也许你现在工作很忙,无暇看信。这个时候,我又庆幸我们还有一层家庭的关系,万不得已,我还可以去求大哥,这样,即便我们暂时相隔山海,也不至于长久地流离失散。”
杨文庆正望着那娟秀的笔迹发呆,听外头有脚步声,慌忙把信纸折起来,夹回书页中。隔日,他再去看时,那封信已经不见了。
民国四年夏,云南军政府派人,半为护送,半为押解,将重伤初愈的杨廷襄等一行人送至横滨,途经上海时,令年致电康年,约他在礼查饭店见面。康年先是意外,随即平静下来,说:“好,你不来见我,我去见你。”
在房里等康年时,令年将新到的报纸和信函稍作整理。杨廷襄公然支持革命党,在上海亦引起了一些讨论,总有好事者将私信寄到饭店来。杨廷襄对于这种批评的声音惯常装聋作哑,因此令年只将封皮草草地扫过一遍。杨文庆这段日子则对查看来信格外热衷,不等令年叫听差,他说:“令姨,我来拆吧。”把那一摞信接过去,逐封查看,里头并没有自美国寄来的,他放了心。
这时看守说道:于大爷到了。令年走去窗边,见于家的汽车停在街上,车窗是降下来的,康年并没有立即下来,还在车上同人说话,而和他并肩而坐的乘客,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裙,竟然是阿婉。少顷,阿婉先下车,和听差进了旁边的洋行,康年则往礼查饭店而来。等康年走进会客室时,令年藏起脸上惊讶的表情,说:“小庆,你先出去。”然后看向康年,“大哥。”
康年目光将她身上一扫,说:“他们没强迫你吗?”令年说没有。康年道:“那么,你是自愿回来的,你也自愿跟杨家父子去日本吗?”
令年说:“我要去美国。”
此刻房外有守卫,房里令年端正地坐在对面,做出一副敬而远之的姿态,康年印证了之前的猜测,脸色难看极了,他说:“还好,你没有继续蒙骗我,你是于家的小姐,杨家的太太,你过于家的门而不入,也不打算随同丈夫去日本,是什么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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