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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廷的黄昏,中原大地烽火连天,饿殍遍野。战乱像燎原的野火,将无数家园焚为焦土,也驱赶着绝望的流民如潮水般涌向四方。关内,已是炼狱;关外,那被爱新觉罗氏视为“龙兴之地”的广袤黑土,却因长久的封禁,意外保留了几分生机。
山海关,那道隔绝了希望与苦难的雄关巨隘,在王朝倾颓的末世风雨中,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禁令松弛了。对于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流民而言,这道缝隙便是通往生天的窄门。风,裹挟着关内灼热的焦糊味和绝望的哭嚎,也带来了新的讯息:关外,地广人稀,沃野千里。
就在这“闯关东”的浩荡洪流里,我的天祖爷,一个来自山西临汾的精明商人,背井离乡,怀揣着微薄的本钱和满心的希冀,踏上了这片陌生的土地。他像一颗坚韧的种子,飘落在辽西平原,在医巫闾山巨大的、沉默的阴影下扎下了根。从行商走贩到坐贾开店,他凭着晋商特有的勤勉与机敏,竟也在这白山黑水间搏出了一片天地。生意日渐红火,黑土地慷慨地接纳了他。于是,天祖爷做出了决定:不走了。平阳老家的血脉,自此便深深融入了东北的冻土与林海,开枝散叶,到我降生时,已是第六代扎根于此的“关东人”。
我的故乡,便坐落在辽西平原的怀抱中,紧贴着医巫闾山那苍劲的脚踝——一个依附着大型国有工厂而建的小镇。说到医巫闾山,其名头在华夏山川谱系中,分量极重。它是古老的“五镇”之一,与威名赫赫的“五岳”同列,共镇华夏四方。这“五岳五镇”的格局,可追溯至三皇五帝的传说时代,春秋战国的典籍中便已镌刻其名。东岳泰山配东镇沂山,西岳华山配西镇吴山,南岳衡山配南镇会稽山,中岳嵩山配中镇霍山,而拱卫北方的北岳恒山,其对应的正是这北镇医巫闾山!它沉默地矗立在那里,是历史厚重的注脚,也是我们小镇沉默而庄严的背景。
小镇的格局,是那个年代东北工矿社区的典型缩影:庞大的厂区是心脏,辐射出蛛网般的道路,连接着一排排规整划一的红砖平房。家家户户门前屋后,都有着关内难以想象的广阔天地。我家便是如此。前院宽敞,足以容下孩童的奔跑嬉闹;后院更为开阔,篱笆之外,便直接与一片野性的小树林相接壤。房子西侧紧邻着一条尘土飞扬的土路,路的另一侧,一座低矮的小山包隆起,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杂树荒草。这片林子与山包,白日里草木葱茏,生机勃勃,可小镇的老人都知道,那里散落着不少无主的孤坟。每当夜幕低垂,林间深处便会飘荡起幽幽的绿色磷火,如同迷失的魂灵提着灯笼在游荡。孩童懵懂,不知畏惧为何物,只觉得那点点绿光新奇有趣。母亲却深知其中忌讳,天色一暗,便严厉地将我唤回屋内,不许在院中逗留。
北面和西面皆是密林,自然成了各种生灵的乐园。记忆的碎片里,有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格外清晰。我盘腿坐在烧得暖烘烘的火炕上,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窗,百无聊赖地看着银辉洒满的院子。万籁俱寂,只有秋虫的低鸣。忽然,几道快如闪电的黑影从墙角柴垛的阴影中窜出!定睛看去,是几只黄鼠狼。它们目标明确,迅捷地窜到院子中央那棵老苹果树下。接着,发生了令我屏息的一幕:它们竟齐齐后腿直立,身体像人一般挺起,两只前爪合拢在胸前,对着天上那轮皎洁的满月,无比虔诚地——拜了下去!月光勾勒出它们细长的剪影,动作整齐划一,透着难以言喻的诡秘与庄重。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推门而出,想看得更真切些。木门的“吱呀”声在静夜中格外刺耳。几只“拜月者”猛地转头,小小的眼睛在月光下反射出惊惶的绿光,旋即化作几道黑烟,消失在院墙之外。自那夜之后,我家鸡舍便不得安宁,隔三差五便有肥鸡神秘失踪,母亲气得跳脚,我心中却隐隐觉得,那夜的窥探,或许惹下了“梁子”。
还有一次,是在盛夏的午后。后院潮湿的草丛里,两条蛇正蜿蜒前行。一条通体乌黑,油亮如墨玉;一条纯净雪白,宛如一截凝脂。它们并行游弋,足有一米多长,在阳光下折射出异样的光彩。在东北常见的蛇类里,从未听闻有如此纯粹的黑白二色!这惊鸿一瞥,竟成了绝响,此后经年,我再未见过如此奇异的蛇踪。刺猬也是常客,圆滚滚的一团,披着尖刺铠甲。捉来扣在竹筐下,满以为万无一失,翌日清晨,筐底必留一个圆润的小洞,那小东西早已施展“土遁术”逃之夭夭。黄鼠狼、蛇、刺猬、偶尔窜过的野兔……这些生灵的造访,为平淡的童年增添了几分别样的野趣,也带着一丝山林精怪的传说色彩。
然而,真正在我幼小心灵里烙下深刻印记,甚至带来一丝寒意的,是后院那片连接着幽深树林的边界。那一年,我约莫五岁。一个寻常的傍晚,夕阳的余晖给万物涂抹上温暖的金色。我独自坐在后院冰凉的水泥台阶上,全神贯注地摆弄着几颗捡来的石子。暮色四合,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缓缓晕染开来。周遭的光线迅速黯淡,世界变得朦胧不清。就在我低头专注于手中“珍宝”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我——仿佛有什么在树林深处晃动。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那片愈发深邃的墨绿。视线费力地穿透渐浓的暮色,落在林间更暗处。那里,似乎有一团……红色的东西?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是什么?野花?遗落的布?强烈的好奇心压过了暮色带来的些微不安。我放下手中的石子,站起身,不由自主地朝着院外,向着树林的方向挪了几步,试图拉近距离,看清那抹突兀的红色。就在我离那团模糊的红色影子还有几十米远,正努力分辨时,母亲呼唤吃饭的声音穿透暮色传来:“赶紧回来吃饭了!”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我遗憾地再次望了一眼那团仿佛在呼吸的暗红,犹豫片刻,终究转身跑回了温暖的、亮着灯的家。
几天后,一个同样晴朗的下午,我独自在后院玩耍。玩着玩着,几天前那团神秘的红色影子毫无征兆地跳入脑海。我立刻转头,目光急切地投向记忆中它曾出现的位置。然而,那片林间空地空空如也,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大概是眼花了吧?孩子的心思很快被眼前的游戏吸引,暂时抛开了疑惑。
时间在沙堆和泥巴中飞快流逝。不知不觉,暮色再次悄然降临,天边只剩下一抹暗蓝。玩得有些倦了,估摸着心爱的动画片快要开演,我拍拍身上的尘土准备回屋。起身的瞬间,像是被什么牵引着,我鬼使神差地又朝那个方向瞥了一眼。此刻的天光比上次更暗,树林深处已是一片模糊的暗影,根本看不清任何细节。可是,就在我目光触及那片黑暗的刹那,一股冰冷的寒意猛地从脊背窜上——我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那个方向,注视着我!汗毛瞬间立起。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定睛凝望。就在上次那团红色出现的地方,两点微弱、却极其清晰的红色光点,如同烧红的炭星,穿透黑暗,直直地钉在我身上!它们一动不动,沉默地悬浮在浓稠的夜色里。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心脏狂跳,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我甚至来不及思考,尖叫卡在喉咙里,转身用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地冲回了家,砰地一声紧紧关上房门,仿佛要将那两点诡异的红光彻底隔绝在外。
接连两次的遭遇,让那个夜晚变得格外漫长。我躺在炕上,裹着被子,小小的身体却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窗外,不知何时响起了猫头鹰凄厉的鸣叫,“咕喵——咕喵——”,一声声,像是在为某种不祥之事报信,又像是黑暗本身的嘲笑。那两点红光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每一次闭眼都清晰可见。我翻来覆去,小小的脑袋里塞满了混乱的疑问和恐惧。夜,深得像无底洞。不知过了多久,在猫头鹰瘆人的叫声和极度的疲惫中,意识才终于模糊,沉入了不安的睡眠。
而那个夜晚的梦境,其清晰与恐怖的程度,至今仍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恍如昨日。
梦中,我迷失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里。参天古木遮天蔽日,浓密的枝叶将光线吞噬殆尽,只有前方隐隐透出一线光亮,如同绝望中的灯塔。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光亮跋涉,荆棘刮破了衣衫也浑然不觉。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我终于踉跄着冲出了令人窒息的黑暗森林,眼前豁然开朗。我正站在森林的边缘,面前是一丛丛低矮的灌木。我本能地蹲下身,藏匿在灌木丛后,剧烈地喘息着。
天色阴沉,暮色四合,细密的雨丝无声地飘落,沾湿了我的头发和衣裳。凉意透骨。举目望去,不远处一座大山的脚下,矗立着一栋气派非凡的宅院。它的模样与我熟悉的东北房屋截然不同——粉白的墙壁,青黑色的瓦片,屋檐高高翘起,如同展翅欲飞的鸟翼。层层叠叠的马头墙勾勒出优雅而神秘的轮廓,典型的徽派建筑风格。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它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精美,宛如幻境。几扇窗户里透出温暖的黄色灯光,昭示着里面有人居住。宅院前方,一条宽阔平坦的石板路笔直地伸向远方,消失在雨雾迷蒙的尽头。这是哪里?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
正当我惊疑不定时,石板路的远方,一个身影在雨幕中缓缓走来。那是一个青年男子,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背负着简单的行囊,步履蹒跚。就在他即将走过那栋华美宅院紧闭的大门时,吱呀一声,朱漆大门开了。一个身着锦绣华服、体态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踱步而出,不偏不倚,正好挡在了路人的前方。
路人停下脚步,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他抬起头,斗笠下露出一张年轻却带着风尘与疑惑的脸:“这位先生,何事拦住在下去路?”
奇异的是,虽然隔着一段距离,那雨声、风声,甚至他们交谈的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地钻入我的耳中,仿佛就在近前。
那华服中年人脸上挂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笑容,他并不回答路人的问题,反而向前逼近两步,身体微微前倾,将一张保养得宜、却透着诡异的脸凑到路人面前,用一种带着奇异腔调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问:
“你——看——我——像——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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