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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第 152 章三合一章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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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虽然单独召见了胤礽,  但过后却没有任何动静,胤礽仍然被关着,满朝文武满心惶恐,  实在琢磨不透康熙究竟怎么想。各个派系的斗争越发激化,  各地方官儿都参与其中,  纷纷扰扰,黑脸红脸,你方唱罢,他又登场。

各位皇子的态度也很是各异,  十三阿哥每天练兵,  除了进宫请安,其他任何朝堂事情都不管了。雍亲王干脆在家当奶爸,  除了去工部办差,  几乎闭门不出。廉亲王门上越发热闹了,  八福晋有孕了,廉亲王事业家庭双丰收,  高兴一蹦三尺高,  走路都打飘。

康熙一直冷眼看着这一切,  不置一词。有时休息时,他会领着孙子孙女们参观菜地,  一起劳作,  一起研究花草庄稼种植。他看上去态度闲适,乾清宫的宫人也放松下来,悠悠然地伺候着。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四爷静静看着这一切,心里对老父亲的行动很是叹息。康熙虽然心头也在煎熬着,可面上却任谁也看不出来丝毫。却不动声色间将每个人的举动尽收眼底。

这一天,四爷正在前头书房写大字,  四福晋进来,一脸的悲伤,眼里还有泪水,只怔怔地看着四爷。

“福晋今天进宫请安,可是宫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四爷放下毛笔,凝视福晋,微微皱眉。

“是二嫂。”四福晋低头呜呜地哭道:“爷,我……我就是心疼二嫂和孩子们。嫁了人,跟着人享受了荣华,就要跟着受了这一遭儿,二嫂很是看得开,可我……心里还是难受。”

四爷从书桌后出来,掏出来手帕给福晋轻轻地擦眼泪:“福晋,莫要担心。”

“我……”四福晋扑到他的怀里,泪水更多,打湿四爷薄薄的春衫。“爷,这是影响一大家子的事情。爷,我想不通,二哥怎么能……怎么能一个不顾着那?就算对十八弟没有感情,装一装那,连装一装也不装吗?”

四爷叹息:“福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世界,一花一世界,你何以想得通?为什么鸟儿是飞翔的,为什么花儿是开放的?我们只能做好我们自己。”

“呜呜呜……”四福晋抱着他,尽情地哭着。“我第一次知道,……这么可怕……爷,真的好可怕。爷,我想给大嫂送一点东西,能行吗?”

“行。看守大哥府邸的兵马,大多是钮祜禄家的,福晋找十弟妹一起去看看。”

“好!”一句话出口,四福晋更能哭。别人避之不及,爷还顾着那。她一时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只知道哭着,好似要一气哭出来这些日子所有的担忧和害怕。

工部有人来找四爷,说一个作坊出现火灾,其中一个机器不能动了,需要紧急修理。四福晋顾不上哭了,忙照顾四爷出门。

痴痴地望着夫婿匆匆的脚步,四福晋捂着嘴,想哭,到底是忍住了。

这个时候了,别人都在争位子,自家爷还是顾着做事情。她心疼,担忧,也骄傲。

从早晨等到中午,四福晋哭了一场心情好多了,可还是半点胃口也无,人焉焉地躺在榻上,和府里的几个侍妾格格说话儿,有气无力的。

“今天我在宫里,见到皇额涅和额涅,两位母亲都说,皇上在安排指婚了,府里一定要有侧福晋了,不知道是一个还是两个,爷是亲王了,按规矩是两个。”

一时安静。

陈格格撑着榻起身,趿鞋子去外间火炉上大铜壶里倒一碗奶汤给福晋,问:“福晋,我们都有心理准备。要顾着一大家子,安全第一……”说着话,眼睛湿润,忙低头掩饰了。

其其格一抿唇,摇头又点头,鬓角一朵珠花亦微微,忽然一咬牙,眉眼坚毅:“我赞同。虽然我吃醋。但是,这会大大增加王府实力。我哥哥,……”一低头,“我如今也帮不上什么了,只能做好自己的本分。”想起来爷说过的,永远是他的女人,和娘家无关,心里甜甜又酸酸,低声道:“爷重情意那,……不怕。”

“我也是。不怕。”完颜格格紧张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襟,犹豫且坚定地看向福晋。“我们帮不上什么,……不管是自己,还是娘家人,都管好了,不给府里添麻烦,娘家里也是。”

“福晋,我们都明白着,您放心,侧福晋进门,绝对不会闹起来……”

四福晋听着她们的话,心里刀隔一样的难受,一手捂着嘴,克制自己的情绪。

她一直认为自己心里早做好了准备,会平静的接受“侧福晋进门”甚至她以前就想过,“爷迎娶一位家世好的侧福晋……”,毕竟这对于一大家子的未来很是重要。可原来她只是‘以为’而已,事到临头时,她居然不能平静,原来还是会失落!会伤心!

正心中冰凉,忽听得敲门声,大丫鬟秋华进来行礼:“福晋,有一位宫里的婆子,来送一件礼物给福晋。”

“要她进来。”四福晋忙一骨碌坐起来,几位格格上前帮忙给她整理仪容,等人进来,却是一愣,门前立着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婆子,她看众人疑惑地看着她,忙一面请安,一面陪笑说:“奴才王婆子,乃是二福晋以前的陪嫁嬷嬷,如今在家里休养,一般不进宫走动,所以福晋看着眼生。”

四福晋听完,未说话,只是看着她,她从背上取下来红色丝绸的大包递上来,四福晋心中虽满是纳闷,想着怎么是个这么大包裹,但还是心中一定,秋华伸手接过来,她看四福晋收了东西,满脸笑意地福身行礼就匆匆跑走了。

四福晋猜到是二嫂送来的,赶忙走到桌边坐下,稳了稳心神,秋华打开包裹,里面竟然是一个水仙花盆和一个首饰盒。

陈格格惊讶道:“宋朝的天青汝窑盆!”

四福晋也看出来了,不知道二嫂送这么一个花盆给自己做什么?

秋华打开首饰盒,琳琅满目的首饰惊讶人眼,饶是在座的都是见过好东西,也是惊讶。

“二嫂!”四福晋捂着嘴猛地哭了出来。

其他人一见,大约猜到原因,这些珍宝,二福晋担心自己留不住,干脆都送来给四福晋。

四福晋眼前是最后一次见到二嫂的时候,宫里大乱,整个四九城都因为承德的各种消息传谣惊慌失措,她稳住了一家人,重点护住了孩子们,收到宫里来信,皇贵妃要她进宫,协理事务,第一件事,就是要毓庆宫不能乱起来。

伸手抚摸着散发珠宝之光的首饰,其中一根颗颗鸽血红红宝石发钗,她好似见二嫂戴过一回,呆看了半晌,只觉心中一痛,宛若刀尖猛地一触心口,不禁捂着胸口,趴倒在桌上,万千思绪,波涛汹涌,激荡在胸,却无处可去,只得一遍又一遍地默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

几个侍妾格格都哭着,安慰她。好不容易,她收住了眼泪,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从鲜红色丝绸里抽出来一封信,手里捏着信,坐在桌前,半日没动,最后还是慢慢拆开了信封。仍然是上等的兰花香熏过的签纸,温柔中含着飘逸的蝇头小楷。

“首饰赠与四弟妹。花盆是二爷交于四弟。”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四爷看着水仙花盆,唯有沉默。四福晋收好了首饰,打算将来有机会给二福晋,或者三格格。就这样日子晃晃悠悠地到了四月初,胤礽仍然被拘禁着,胤禔也幽禁着,朝内人人都心心念念惦记着这个未决的太子之位,所以今年的清明节是表面上放风筝郊游的喜气洋洋,可暗地里是掩也掩不住的波涛起伏。四爷不想去看这粉饰出来的喜气,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守着府邸一家人。

佟国维配合陈廷敬稳住京城,好似复出一般风光无限,其实多天以来最急的是他自己。配合陈廷敬安稳北京城,承德那边一动一静他全都了如指掌,他自己也面临抉择关头。佟国维是当今煌煌国舅,宫里还有一个皇贵妃女儿,奈何心里也有自己的计较和酸苦。明珠和索额图把持朝政,硬是二十多年没让佟家的人沾上南书房的边儿。康熙征噶尔丹,乌兰布通一战,索额图害得佟国纲身中数箭差点丧命还断了一条腿,被迫退下来休养,两家仇恨愈结愈深。有这层过节儿,等他终于当上相臣,处处对太子加了提防小心,两方争斗不休。如今胤礽出事,他原是欢喜不尽的,但接着胤禔也出了事,刚刚松和一点的精神又拉得绷紧。还有胤禩信中的话“胤礽的太子之势尚存,圣眷亦似未尽”,更引他警觉。宦海沉浮变幻莫测,就胤禛也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因此到底该怎么办,他也拿不出定见。

佟国维在书房正搜索枯肠地想主意,却见管家进来禀道:“老爷,少爷回来了。”

少爷是隆科多,因为之前做到都统却被太子拉下来,再次跟着皇上站岗,如今被卷进了山庄事情立了功,还是站岗。佟国维此刻心烦意乱,哪里愿见这熊儿子再吵吵一回?因没好气地说道:“又来要官儿,要他滚去给他母亲请安。”

其实隆科多已经进院。四十多年的中年人了,紫棠脸上闪着黑红的光,眼里还是年轻时候的桀骜不驯,更多了一份破罐子破摔的痞子性情。早年官居都统,罢了官又站岗,如今朝堂巨变,那么多大臣下去,那么多大臣上来,可就没有他的份儿。佟家的人一个一个早都飞黄腾达,不知为什么就是轮不到他!他站在廊下,听见佟国维的话,气得浑身冰凉,一脚跨进书房,冷笑道:“阿玛最近颇为忙碌,身子骨儿结实?”

“哦~~”佟国维料想他听到自己的话,瞧着他脸上的怒气,自己也更怒,将手一让,说道:“你还知道我是你阿玛?你不是一门心思跟着四爷?你要升官儿,为什么不去找四爷,找我做什么?”隆科多一摆袍子对面坐了,冷冷说道:“我来见阿玛,就是为了升官儿不成!我早就想通了,我就是站岗,丢的也不是我的脸,是阿玛您的脸,我着急什么?诺!”

说罢从靴掖子里抽出一张十万两的龙头银票递了过去。佟国维被他噎得一怔,见到银子却又怒声道:“哪里来的银子?还是你要我帮你哪个好友升官儿?”

隆科多见佟国维说得更恼,一把收回来银子塞回靴子里,正色说道:“既这么说,儿子就不孝顺您了。这是刚在门口遇到凌普的家里人,求您在皇上面前给皇二子说好话的。”佟国维一听就上了火:这个时候了竟敢收凌普家人的银子??他气得再也忍不住,抬手就打:“你个混账,这个银子你也能收?不要命了你?”

“阿玛就怕成这样?”隆科多闪身躲开,嘲笑道:“阿玛明知道皇上对皇二子还有感情,却这样拒绝,这是一心跟着廉亲王八爷了!”

佟国维听着这话一个愣怔,好一会儿,一屁股坐下来,咽了口气叹气道:“老二,你听我劝,如今北京城乌龟翻潭,皇长子怎样,皇长子皇八子皇十三子如何如何,都只是谣言满天飞,还不知朝局往哪个去向走呢——早先就有人说什么‘佟半朝’,你听听,这是什么好话?这时候再不谨慎着,万一落下一个贪污的把柄,有什么好处?”

“皇二子垮了,只有有利的,怕什么?”隆科多脸上气色平和了些,紧跟着又是皱眉又是叹气:“如今是四爷的日子不好过了。”

佟国维皱着眉头道:“刚我说,还不知朝局往哪个去向走呢,你都没听见是吧?四爷不好过?四爷那眼睫毛都是戏的小戏精,会没有办法?”

隆科多一笑,说道:“既然如此,阿玛又何必害怕帮忙给皇二子说好话?看看人李光地陈廷敬,在承德的时候就和皇上说,不能全怨皇二子,皇二子不是全然没有能力,一个劲地宽慰皇上,试探皇上废太子的心意那。”

瞅着父亲听愣住的样子,越发高兴地显摆打击:“阿玛您帮助说几句话怎么不行?怎么也是三十多年的太子,老主子了,这点情分没有?再说了,三爷、八爷,新太子跑不了他们里头一个,可他们还得指望你保驾呢!”

佟国维吃了一惊,许久没说话。隆科多这番车轱辘,对他来说便如醍醐灌顶。三爷与自己虽说没有与八爷那么近,却也亲密,为什么就只想自己难处其间,就想不到别人更有求于自己?再说了,就皇上对皇二子的感情,自己说几句好话才合适啊。

真是当局者迷!

想着,他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刚要说话,门上的家丁进来报说:“熊赐履和王掞求见老爷!”

“你去给你母亲请安去。”佟国维笑着起身,说道:“我老了,难得你有这番见识,我也是放心了——请两位老大人进来,哎呀,之前他们几次来见,我都不敢见。”说罢便迎出滴水檐下。

隆科多哂笑一声:“刚那些话儿,是四爷分析的。”说完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佟国维一个踉跄扶着椅子站稳了,在心里骂一声。还是要去迎接那两位。

隆科多站在盛开的玉兰树下瞅着父亲迎着熊赐履和王掞进了书房,才慢悠悠地晃去给老母亲请安。

“两位老师,快请坐。”佟国维请熊赐履和王掞坐了,从家人手接过茶亲手敬上,满脸堆起笑来。“早就说到府上拜望您两位的,就是事多缠身,只好打发人勤问候着点。照应不到处,两位多体谅着点,就算体恤我了。”

王掞一脸倦容,干咳一声道:“……我原来只当是一句气话,如今却是真废太子了。你不要和我打官腔,告诉我,皇上废太子,到底有没有想法复立太子?”

熊赐履不说话,布满红血丝的老眼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

佟国维亲切地向前移了一下座位,说道:“这个事情,我也关心着那。几次见到皇上,都是欲言又止。皇上问,又怕说出来引发皇上伤心,……皇上可算最近用饭好了一些,两位老师,皇上顾念两位老师那,昨儿还问我,要我多方照应着一些老臣们。”

王掞摇头道:“皇上一贯关心老臣们。这做不得准。”老先生如此迂腐,佟国维只好微微一笑,又道:“王老师,你是谁啊?皇上要我照应您,这不就是说明了吗?”王掞点点头,目光霍然一跳,说道:“是啊,我是谁那?为人老师的,……我已有了预备。这种事,当老师的唯有一死而已。”说着,抖抖索索从怀中取出一叠薛涛纸,递给佟国维,“请过目。”

“这是什么?”佟国维接过看时,无题头,无落款,几张纸密密麻麻写的都是人名字,但他立即就明白了,是这个糟老头子联络一干门生故吏,合本奏章要保胤礽,心里冷笑,脑袋里却想着刚隆科多说的话,说道:“我明白了,两位老师要复立太子。这是我辈臣子见骨气见风节的时候。我佟国维岂肯后人?”他说着,毫不踌躇地提笔走向案角,在熊赐履和王掞名字之下恭楷填上自己的名字,慷慨激昂道:“我也算一个——不但我,连马齐、陈廷敬和李光地他们也不至于袖手旁观的!”

王掞到这里来,原本不指望佟国维联名具保,只争取他袖手旁观不要压制就算满意,见他如此重情意,亲自签名,意思还要劝马齐、陈廷敬、李光地也一起签名,不禁大起知己之感。接过纸来,已是老泪纵横,说道:“佟大人,想不到你……忠义如此!”

“我原想佟氏一门与索额图有隙,虽不至幸灾乐祸,断然不会援手的……太子是国本,国本一动人心莫测……你这样肝胆相照,倒叫老夫愧疚无地自容啊……都是我无能啊,我跟去承德,居然没有一点作用,我……”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已是泪湿袍襟。佟国维见他如此伤感,突然升起一种自愧的内疚,心里一酸,也坠下泪来,抚慰王掞道:“老先生不要过于悲恸。三十多年的君臣情分,这是臣子分内的事,我虽退休,也要尽一份心。你且安心,就我知道的情形,皇上最近瘦了很多,又知道了魇镇的事,圣心尚在犹豫。太子纵有过错,也是叫人害的,……”

“砰”的一声,熊赐履将正在用的茶杯放在桌子上,目光冷冷地盯着脚下的青色地砖,一双手在不停地抖动。

“唉……”王掞凄然长叹一声,对惊讶的佟国维道:“佟大人别生气,他是憋气啊。我们是正统道学,压根不相信什么妖法能害人,……”一句话出来,又是泪流满面。

佟国维一愣。

这两个老头真是一头倔驴!皇上不这样说,怎么解释废太子诏书上的一系列罪名儿?

承德山庄的事情已经掩盖了,不能拿出来说,史书上也不会有记载了,用一个魇镇的说辞遮掩过去,这就过去了。还要怎么着?合计着,您两位又不舒坦了,憋气于太子的真实形象就是这样。

他默默地品茶不说话。熊赐履和王剡却是越想越悲伤,幸亏汤斌张英去世了,若是知道太子如今这个模样,还需要用魇镇的借口,不知道怎生痛苦?

他们亲手教导出来的太子,曾经最骄傲的学生,大清最完美的学生……怎么变成这样那?越想越难过,更觉刀子剜心般难过,竟自放声大哭起来。佟国维又好一阵才劝住,亲自送他们出府不提。

朝局在急剧地变化。

这一天傍晚,康熙戴着一顶瓜皮帽,老黄色外套着酱色江绸面长袍,手里捻着一串菩提佛珠,坐在畅春园的湖边钓鱼。

陈廷敬和佟国维一边一个坐着小板凳,静静望着康熙,都没有说话。见李德全领着张廷玉走来,禀说:“张廷玉来了。”康熙便转过脸来。

“给皇上请安。”张廷玉神色黯然,跪在佟加维下首,双手将折子捧上,说道:“这是父亲临终的遗书,要臣转送皇上。”康熙将鱼竿递给李德全,接过来,长叹一声,认认真真地翻看着,末了,红着眼睛将折子递给一边的魏珠,问道:“定下来回去的日子没有?”

张廷玉勉强笑道:“定下来了,明儿就出发。”康熙怔了一会儿,说道:“嗯。在家里,好生的。”

张廷玉答应着出去了,清溪书屋的湖边又恢复了寂静,只有一边竹林萧萧声。陈廷敬和佟国维的心里都有些焦灼不安。接理说,废太子就该立新太子,可是废太子诏书中没有涉及一点太子的真实罪名儿,都是无关痛痒的,还因为一个“魇镇”除去皇长子的爵位,圈禁在府里头,给太子这些无关痛痒的罪名儿找到好理由了。皇帝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正低头闷思,康熙轻咳一声问道:“佟国维,你在想什么?”

“奴才……”佟国维猝不及防,慌乱了一阵,灵机一动,说道:“奴才在想太子的事。”这话圆滑得四边不落地,太子,哪一个太子?还是废太子?陈廷敬听了不禁暗笑,康熙却道:“这是当今第一要务,当然应该想一想。胤礽本是个伶俐人,聪明才学比别的兄弟不在下,怎么会着了小人的道儿?朕琢磨着,还是老三好啊,一心修书,老八也好,修德贤良……”

两个人把康熙这话每一个字都掰开、揉碎了,仔细咀嚼着。……似乎皇上更中意廉亲王?正想着,康熙又道:“但老三老八,也有不足之处。一个只管修书,一个武英殿修书的书生都管不好,一个宽柔门下什么人都有,都没有老四那点刚骨,哎,人,果然是没有完美……”正说着,李德全带着熊赐履和王掞进来,刚向康熙行了礼,熊赐履和王掞已匍匐在地,王剡抖着身体高举一叠薛涛纸,只顾着哭。熊赐履痛哭失声道:“皇上!不管究竟太子身犯何罪,不能无端地就废了?……您给他一个教训,可不能真废了啊。”

“皇上,您要真废了太子,立下新太子,这是不教而诛!皇上,新太子又能做的比太子好吗?皇上,太子是大清唯一的嫡皇子啊皇上,人无完人啊皇上!”

“不教而诛?”康熙待他克制着住了声,冷冷说道:“骂得好啊。”眉眼蓦然变得严厉:“都来保他,都来骂朕不教而诛!朕不配为人父亲!都是朕的错误!科场舞弊盐商中饱私囊,他治不了;官员结党营私贪污行贿,他治不了;各地方税赋不公,狱讼不平,土地兼并,他甚至完全意识不到!他做太子三十多年觉得委屈?朕教导了他三十多年,朕也委屈那!”

气得一挥胳膊,喘着粗气,已是赫然震怒,大喝一声:“要重新选太子,也是从皇子阿哥里头一起选!朕告诉你们,老二已经没有了嫡子的优势了!如今他和其他皇子们一样!”

平地一声惊雷。陈廷敬和佟国维吓白了脸。熊赐履和王掞连连磕头,熊赐履不磕头了,停止了脊背,朗声说道:“皇上您说的对——但这些帐难道都算到太子一人头上?他为三十五年太子,诸大臣平素明哲保身,于太子毫无赞善之言,诸臣工难道无责任?诸王诸诸皇子各自为政,皇上也未加抑制,反而鼓励,皇上真没有责任?如今太子被废,太子受到了教训。小人污蔑太子,该杀不该杀?……”

康熙越听越气,听到后面反而脸色变得异常平静,盯着熊赐履和王掞半晌方道:“你们骂得好!朕不治罪你们!侍卫们叉出去!”

被侍卫们抬着出去的两个老臣不要命地挣扎,王剡手里的纸张被侍卫们夺去,更是放声大哭:“太皇太后,先帝爷呀……你们睁开眼看看……这么多人保太子,可是有人要把少主子往死里整啊……”

陈廷敬和佟国维正惴惴不安的时候,康熙翻看纸张,阴沉沉的一笑,又道:“既然你们都保胤礽,朕决定在所有皇子中公选太子,要胤礽也有份儿吧。”

宛若被大雷劈中,所有人都震惊在原地。康熙接过来那叠子纸张,一一翻看,看向陈廷敬和佟国维的一眼,要他们心惊胆战。

佟国维正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四爷算计了,吓得连连磕头。就听陈廷敬哭道:“皇上,三十多年的君臣情分啊,皇上!”说着话,和佟国维一起磕头。

安静。

惊得呼吸声哭泣声都那么清晰,抬着熊赐履和王剡的侍卫们也不动了,等着康熙的指示。好一会儿,康熙对熊赐履和王剡说道:“你们两位老师且回去,安心休养。如果谁敢和朕死谏,朕不光要你们的一个儿子赔命,还要发配你们子孙去喀尔喀。”

见到熊赐履和王剡身体抖动几下,都晕了。一挥手,要他们都退下。

众人都离开了,康熙看去显得很疲倦,也不钓鱼了,回来清溪书屋在椅子上歪坐着,叫了隆科多进来,由魏珠捶捏着,和隆科多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隆科多!”康熙半闭着眼问道:“你父亲居然签名保胤礽?”

隆科多跪在地砖上,仰头嘿嘿笑:“皇上,这是四爷告诉臣的话。臣回家告诉阿玛,三十多年的君臣情分,要不要顾着?不管三爷八爷门口怎么热闹,别人不顾着,你要顾着,于是父亲签了字,还要陈廷敬和李光地签字……”

康熙咳嗽几声,似乎很意外,又似乎意料之中,瞿然开目问道:“老四说的话,你就信?你不想去挤着热门头?”

隆科多低垂了头,说道:“奴才当然也想。可谁不知道奴才跟着四爷的?奴才想去,也去不成。奴才也做不了那个谄媚小人,不为难自个儿。皇上,四爷如今难啊。有罪名儿,都朝十三爷身上按,说都知道四爷和二爷不和睦,报复是正常的。可有了好处了,四爷又被排挤到一边儿。这世道,奴才是看透了。论功劳,他们哪一个比得上四爷?”

魏珠瞪大眼睛,极力表示自己是聋子瞎子。

康熙却是笑了,真心开心的微笑。

“你呀,你替四爷抱怨,那你说说,朕的皇子里头,真就老四最好?”

“哪能那?皇上,”隆科多挤挤眼睛,一副说小秘密的痞子模样儿:“臣回来才几天,可也亲眼见过一些事情。一些大臣被罚了,他们的子孙们再和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难免被排挤,然后他们有的就欺压百姓出气,总是官家子弟,落难了也比百姓强。十三爷每每逛街看见,训斥他们,保护老百姓。十三爷知道下情。为人仗义,最是好样的……”

康熙听着,已闭上了眼。十三阿哥越这样好,越不能当太子啊!隆科多见康熙只是睡不沉,轻声道:“皇上,您睡觉,奴才出去……”

“朕睡不着……”康熙懒洋洋说道,“一闭眼,就梦见祖母、母亲、皇后……一闭眼就是她们对朕生气……你既说十三爷好,叫人传旨……说朕知道他了,关押的事情过去了……”

隆科多惊讶:“皇上,十三爷还有关押的名头啊?”

“怎么没有?”否则老四为什么要你给佟国维传话,和朕卖好儿?康熙摇摇头,心里骂一声老四混账!苦笑道:“朕有点惊讶,你怎么不说老四好?”

隆科多撇嘴挤挤眼的嬉笑:“皇上,您知道四爷的性子,臣第一次见到四爷,四爷才多大点儿,臣就怕他。臣跟着他,不能贪污,不能行贿,不能随意纳小妾……臣受了老罪了。臣的一家人都不喜欢他,臣哪还有话夸他?”

康熙“……”

“臣那天回家,遇到凌普的家人上门拜访,阿玛害怕不敢见,还是臣接了他们的十万两银票,帮他们在阿玛面前说好话,说他们这个时候还知道先保二爷复立太子,不管是为了他们自己,还是为了二爷,都是难得的情意了。皇上您看,臣手头紧,就只能靠这点银子花用。”

“……”

“臣不光怕四爷,臣还不敢亲近四爷。十三爷和我们一起喝酒,那亲近的啊,和四爷一起喝酒,说错一句话就挨训。四爷也越发不爱出门了,在家里做奶爸,还抄写佛经,一般的事情都不过问了,更不会逛街了,除非陪着小主子们上街玩耍。在街上遇到不平事,小主子们怒气冲冲的要管,他才管,一般的,都是打架的去衙门,吵架使劲吵吵,什么也不管了……”

那是,朕暗示李德全告诉他,李光地也中意老八了,他也没有动静。朕再要李德全告诉他,朕还疼着太子,他也没有动静。康熙暗搓搓地骂着老四这个讨人厌的混账,面上一脸的同仇敌忾。

“老四啊,打小儿就是这样。什么都管,什么也不管。老百姓说一样米养百样人,可没说错儿。”一睁眼,盯着隆科多:“既然这样,你还跟着他?”

“跟~~跟~~”隆科多垂头丧气的,“皇上你说奇怪不,四爷越这样,臣越怕他又服气他。臣也知道自己没救了。阿玛说臣这辈子就是站岗的命了。”

康熙笑着摇摇头,取笑道:“你呀,也是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朕告诉你一句话,你要打定了主意跟着老四,就只能这样一条路走到黑,将来即使升官儿,也不能贪污受贿爱重女色,要管住自己。但是啊,你现在要掉转身,去靠向其他皇子,还来得及。你看你阿玛,你一家子,除了你,都是机灵的。”

隆科多听得更丧气,听到康熙劝说他投靠其他皇子,还真有点心动了。毕竟谄媚讨好再丢人,也比天天站岗喝风好啊。可他刚要开口,脑袋里蹦出来四爷的那张俊脸,为难的脸上肌肉抽抽,干脆一头趴到康熙脚边儿,大声哭嚎:

“皇上,臣这都是什么命啊皇上。皇上,阿灵阿现在都三个职务了,想当年,臣和他一起在鄂伦岱手底下当差受气那。皇上……你看看臣一眼吧。”

“哦,你这一说,朕想起来了。鄂伦岱啊,还是重新回来做领侍卫内大臣吧。”

隆科多傻了,呆呼呼地看着皇上。

康熙一瞪眼:“还不快去传旨?鄂伦岱不是你堂兄?”

“恨不得杀了臣的堂兄!”隆科多悲愤至极,一嗓子吼出来,真哭了,抱着康熙的大腿嚎啕大哭。

这天傍晚,春风和煦,落日余晖金灿灿暖融融。宫里头几道旨意出来,几家欢喜几家愁,更是兴奋——公选太子!

丰台大营里头,演武场,训练打枪的将士们今儿明显的心不在焉。

“听说了吗?皇上要公选太子?从没听过的天大盛事。”

“选哪一个?”

“谁知道那?公选?现在还有几位皇子能选的?”

“嘿。要我说,要我们当兵的选不?”

“美得你。要官儿们选。”

胤祥一路上检查练武情况,听的都是这类小声议论。这些将士们们见了他毕恭毕敬地行礼请安,但背转身就议他们最关心的推举大事,毫不避讳。听完李德全的旨意,给了赏钱,他兴致勃勃地出来丰台大营,越走越觉得步履沉重——满城的穷富京官儿们,都在议论公选太子的事情。

康熙扔出一块热肥肉,又香又烫嘴,满朝文武都变成了饿狗,红着眼打量着如何下口。胤祥也想变成一条饿狗,可惜啊。

“十三爷!”十三阿哥府的人出来找他,见到胤祥,管家陈平带着众人都跪了下去,说道:“奴才们给爷叩安贺喜!福晋也欢喜得了不得,叫奴才们赶紧来接,回府热闹热闹那!”

胤祥抬头看了看天,春日阳光明媚,自己还有了大喜事,确实该庆祝庆祝。可他的心情阴得很重,心里刮着一阵一阵的朔风哗哗作响。胤祥想着方才聒噪的议论声,冷笑一声道:“我先不回府,也不用你们跟着。天黑时你们去四爷府找我。要是福晋有空儿,带着孩子们一起来。”

天大的喜事儿,连家也不回就往雍亲王府?陈平诧异地看了胤祥一眼。

但威严日重的皇子说的话是无可违拗的,只好“嗻”地答应一声,带着众人去了。胤祥利落地跳上马,回头看了看满大街都和自己无关的热闹,冷笑一声,一扬鞭便打马飞奔而去。

坐落东直门附近的雍亲王府门可罗雀。这里再往北就到玉皇庙街,对过就是国子监。此刻庄严肃穆的王府倒厦前空荡荡的,在如此好阳光的映衬下,格外显眼醒目。想到昔日办差兴隆时,这里车水马龙、冠盖如云,一溜大轿从门口向东能排出半里远近,如今却这般凄凉惨淡。胤祥不禁浩然叹道:“不知道八哥府上怎么样的高朋满座。可恨!可叹!”

“十三爷!”

背手猛地传来一个少年晴朗的声音。胤祥回头一看,竟是李卫,推着一辆半旧不新的自行车,自行车车筐里是一个油纸包,猜测是烧鸡,只不知什么时候跟在自己后头,因笑道:“你这混小子,吓了我一跳!你这是从哪里来的?”

“来给十三爷庆祝那。”李卫笑道:“专门在城南王记买的两只烧鸡,十三爷喜欢的,待会儿一起喝酒。”他正吹嘘自己的机灵,金常明早已迎出来,一边请安,说道:“四爷叫奴才专候着呢——李大人,快进来。十三爷,奴才给爷牵着马!”

胤祥跟着金常明直趋前书房,果见他四哥已经等在那里,六哥坐在一边喝茶,弘晖弘时弘暖弘昭兄弟四人一溜齐儿跪在门内,看样子正在挨训斥,见“十三叔”进来,都松了一口气,只注目胤祥算是见礼,没敢言声。

“你来得正好。四哥就知道你会来。”四爷还是老样子,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懊恼,只见了胤祥,嘴角吊起那微微一笑,显出不易觉察的轻松和欣慰……一边让座儿,一边说道:“年羹尧戴铎他们都赴外任去了,隆科多今天值班不得空儿。听说你有了旨意,备一桌水酒先给你压压惊……一个外人也不请,就是六弟、邬先生、文觉和性音!”

胤祥看了看四个侄儿,笑道:“四哥,侄儿们又怎么了?一起罚了四个侄儿跪着?”

“这没有弘晖弘时弘昭的事,他们是替弘时陪跪的——谁是跟弘时的贴身小厮?”

“奴才在!”

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长随应声而出,扑通跪了道:“三爷出府,是庄亲王府的辅国公爷来请的,说是新得到一只斗鸡,一块玩玩,并没有见一个外人,更不敢打听消息,听人传谣……奴才敢给爷打保票的——”

“你给他打保票?”四爷冷笑道:“进学的时间不好好学习,倒是出门跟人学了些匪夷所思的淘气!”

“阿哥一向读书,并不敢违主子的家法。”那长随吓得连连叩头,偏着脑袋道:“阿哥读的书奴才不懂,但是阿哥孝顺,玩斗鸡赢了银子,给主子爷和六爷买了两只烧鸡下酒那,还给主子爷背了一首斗鸡诗词‘山山真盛气、洗刷两点咸菜……’”

胤祥笑道:“放你娘的屁!哪首诗词有什么‘山山真盛气、洗刷两点咸菜……’?”那家人忙道:“真的!那书里说‘大鸡仰头来,小鸡立而待!’”他说得得意,四爷和十三爷不禁茫然——这是什么诗词?

弘晖见阿玛又变了脸色,忍着笑解释道:“阿玛,这是奴才听错了。三弟想必读的《斗鸡联句》:‘大鸡昂然来,小鸡竦而待。--韩愈。‘峥嵘颠盛气,洗刷凝鲜彩。--孟郊’……”

众人不禁哄堂大笑。胤祥便道:“你他娘的,错得一字不漏!”四爷也不禁莞尔,一摆手道:“十三弟,咱们如意居去——你们还不滚起来,回书房去。”说罢便和胤祚胤祥联袂而行,至西花园的如意居而来。此时天色更加金光璀璨,落日余晖好似在极力发出一天中最明亮的色彩,映照天边晚霞如火。

胤祥从丰台大营出来,听了那许多谣言,原本心里有些不安,见四哥迈着四方步不紧不慢闲适自若的神态,倒镇定了下来。刚穿过一湾春波荡漾的小池塘,便听性音大声说笑:“邬思道的诗咏得太酸气,什么‘六出金麟撒河山’?你瞧这阵子落日,万里融金似的,还不如说‘夕阳美如画,清风醉晚霞’!”

“真要是万里融金就好了。”邬思道说道:“今岁江浙眼看又是大旱,不知多少人连蕨根也吃不上呢!前头见邸报,浙江巡抚还在吹牛,‘融了库房的金子发下去,家家户户有铜板儿,谁也不给饿着”为了升官考绩,什么天理良心都不顾了!”接着便听文觉笑道:“听说皇上派去江苏的钦差到了苏州,歌舞升平,面对江南的风流人文精致,因为出身陕西大老粗一个自愧不如……”正说着便听李卫道:“什么万里融金,还不如说‘好大一颗鸡蛋黄’!”

众人不禁哄然叫妙。胤祥一头进了屋,美食美酒的香气扑面而来,因笑着对李卫道:“好,李卫说得好,说的爷浑身利索。”此时四爷也走了进来,大家便都起身安座入席。

“真和做梦一样。”酒过三巡,胤祥热上来,脱了马褂,一手靠着椅背,把辫子甩到椅后,红光满面说道,“这些天因为太子被废,真是风云突变天地换色——如今情势,难为你们还给我压惊!我没啥事,也没被关,有什么‘惊’可压?倒是赶紧拿个章程要紧!”

四爷最近茹素节食,恬然自若地捡清淡的炒菠菜略吃一口,听胤祥这么说,便放下筷子,向后一靠,说道:“拿什么章程?不是定下来了吗?汗阿玛罚了那么多官员,独独没有动九门提督托合齐,很显而易见!”

“复立太子?”胤祥一怔,也放下了筷子,“四哥,我知道九门提督的位置很重要,可是凌普、阿尔进泰、杜默臣、户部的两位尚书……这些太子党已经锁拿,真正的一网打尽!四哥你没听听,如今是什么风声!”

“知道!”四爷点头,嘴角带着讥讽似的淡笑,“还不止这些。佟国维日夜会见官员,都是老八那干子人。马齐手掌心里写一个‘八’字,逢人就伸出手来给人看,……”摇摇头,心想着,老八这会子不知道急得热锅蚂蚁,顿时又真的开心地笑了出来。

胤祚挑眉笑道:“我说一个趣事儿,三哥的门人孟光祖的,听三哥的命令出去联系外省官员们,吃着喝着拿着怀里美人儿抱着,用三哥的名义收了不低于十万两银子了。这还是如今官场清明了,这要是以前,不得上百万两银子……八弟的人,正琢磨弹劾三哥,铲除最后一个敌人。”

“三哥居然做这样的事情?”胤祥听着,心里一阵阵发寒,皱着眉头道:“他不是一直在保二哥?”

邬思道几乎什么也没吃,只是望着外头的晚霞出神,半晌才道:“十三爷,太子在位三十五年,一旦被废,若没一个兄弟出来说公道话,这人情天理上说不过去的,三爷很聪明。只是,公选太子,不知道三爷能不能站出来选二爷了。托合齐还是九门提督,皇上是真的要废太子,还是教训一下太子,难说……”

胤祥听着,不以为然地连连摇头:“邬先生,废太子的告天文书都发了,哪能是儿戏?四哥和二哥不和睦,谁都能喊复立太子的口号讨好汗阿玛,四哥不能。”

“十三爷的意思是保八爷?”文觉和尚素来庄重慈和,一直正襟危坐听他们议论,此刻冷冷说道:“八爷有九爷、十爷、十四爷,只怕三爷、七爷、十一爷现在也跟着了。十三爷你是何等样人,跟在他们后头转悠?”

胤祥傲然睃了文觉一眼,说道:“和尚说话斟酌些儿!我几时说过保老八?凭什么不复立太子,就是选老八?四哥也能!”

四爷猛地咳嗽两声,皱着眉说道:“胤祥,好好说话。”

文觉却一点没有生气,盯着虎目炯炯的胤祥说道:“和尚和你一条心!但这也与打仗一样,要审时度势,该自保时就不可孟浪,十三爷熟读史书,何待我来提醒?”

“是啊。”邬思道脸上毫无表情,“如今情势,需要谨慎再谨慎。不举荐八爷,就是犯了众怒。举荐太子爷复位,是最好的法子。即便举荐不效,满朝臣子也会视四爷忠义之士。但是,四爷和二爷不和睦。因此我们的提议是,弃权。”

胤祥的脸阴沉得可怕,满斟一大觥酒一仰而尽,说道:“那若是,八哥当了太子,汗阿玛百年后,他做了皇帝,我们又该如何?”

“十三爷真的这样看?”邬思道突然仰天大笑!“不会有那么一天,难道十三爷看不出来?”因见众人都愕然看着自己,邬思道呷了一口酒,徐徐说道:“皇上久已不满太子,积郁骤发,一举废黜,看起来,看似还是计划良久。但是,承德山庄的一场打乱,要皇上惊恐。大爷被关押,三爷看似赢了,如今作为最年长的皇子优势明显,但是他举报大爷,这本身就是兄弟相杀,皇上焉能不忌惮三爷?皇上一定想着,现在就这样,以后不知道什么样子。”

这话要在场的所有人都心头一震,合计着,三爷一番操作算计深深,其实是大大的失误啊。

邬思道眼里精光一闪,接着说道:“因为印章的事情,十三爷被咬出来,这更出乎他老人家意料之外。都知道十三爷是不可能的,可是三爷就是不顾着十三爷的安危和名声,皇上看在眼里,能不害怕吗?更可畏的是八爷。皇上为什么废掉索额图,因为担心索额图带人逼宫。如今八爷的形势,万一有一天被官员们‘黄袍加身’,皇上不光害怕自己做了李渊,更怕五公子闹朝,江山危殆!”

性音听着,有点不大相信,手帕擦着油光光的嘴问道:“你是说皇上现在后悔,不该贸然废了二爷?”

“……难说。”邬思道笑道,“如今皇上心里不安是肯定了的。所以他一面厚待熊赐履和王掞,一面又命群臣公推太子,想快点稳定人心。像八爷那样干法,府里人流昼夜川流,高朋满座,……八爷是聪明人,估计现在,他着急上火要站不稳,却是,他自己也压不住下面的人的势头了。”

这一番侃侃剖析,真有鬼谷子孙膑的功力,说得众人无不低头暗服。四爷思及老父亲要李德全传话,老八的势头大,对太子还有感情,又在昨儿于工部见到李光地,听他一车轱辘模棱两可的话,已经决定这辈子保持“活阎王只管做事”的人设,以不变应万变。听了邬思道这话,便将见李光地的情形说了。

“四爷没问他,皇上见他都说了些什么?”邬思道手按酒杯,沉吟道,“他总该透点信息出来的。”

四爷道:“皇父只问李光地‘听说老二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好。’李光地答称‘太医们在治疗,药有点苦,但很快好了。’”

胤祥噗嗤一声:“这都说了什么?跟没说一样。”

胤祚斜视他一眼:“果然是将军脑袋。”

胤祥:“……”转头就和四哥告状:“四哥,六哥打哑谜那。”

邬思道“扑哧”一笑,轻声叹道:“十三爷呀,你太老实了。这还能叫‘没说什么’?皇上说这个话就是叫李光地向外传的,他不传,将来就难免有罪!”

这个话就透着太玄了。文觉也摇头道:“二爷最近病了,我们都知道。皇帝关心二爷,找人说说病情,平常一件事嘛。”

“二爷害的什么病?废太子病。”邬思道双眸炯然生光,顾盼之间显得神采照人,“对症下药,只要复立,立马痊愈!”

胤祥笑道:“或许二哥害的相思病哟!”

邬思道摇头失笑:“十三爷,区区一点家丑,何足因此而废国储?重点是后头的调兵。”

胤祥从怀中掏出金表看了看,笑着起身道:“听你们这么一说,我也得去八哥府里打个花狐哨儿,看看热闹。……你们继续吃酒吧,明儿我再过来——”说罢又满引一杯“咕咚”地咽了,向他四哥六哥一揖便辞了出去。

四爷六爷站在檐下,望着黄昏中愈去愈远的英挺背景,六爷半晌方喃喃说道:“天地任逍遥,嬉笑怒骂真性情……好一个十三弟。”

“此所谓英雄性情。”邬思道立在四爷身后,叹道:“四爷当年在十三爷出生的时候抱在怀里,洪福不浅啊!”

四爷:“……”

胤祚冲他龇牙。

邬思道忙道:“六爷,邬某听说,当年在慈宁宫,一伙儿弟弟,四爷最疼您那。”

“那是。”胤祚一抬下巴。

四爷:“……”

两家是邻居,胤祥步行,刚走几步路,就看到八哥府上车水马龙人流出出进进的,倒一时犯了脾气:就是“打花狐哨’,也等于给他锦上添花,我干嘛要他送花?想着,回来四哥府门口找到自己的骏马,打着马屁股来到南城的春兰楼。

因为是春天里,又是这么好的晚霞天,街道上都是人,还有文人当场吟诗作画儿。而当日索额图办的戏班子青楼也已换了主人,也换了门面,院子门口花草树木池塘流水很是雅致,大门紧闭着,左近连个人影儿也不见,只隐隐听得楼上筝萧笙篁,似乎有人说笑酣歌。胤祥想了想,见东侧有个侧门,轻轻一推,虚掩着,便拉马进来。刚把马拴好,那边就有人远远吆喝:“谁在那边?秋天才栽的玉兰,你就拴马?”

“好你个老刘!”胤祥一眼就看出是原来春兰楼的小龟公老刘,一边大步踏着甬道过来,口中笑骂:“睁开狗眼看看,是你的玉兰要紧,还是爷的马要紧?”

“哟!是十三爷。”老刘立时换了一副笑脸,“奴才是个大蠢货,爷别见怪,……”一头说,颠颠地跑过来,扶着胤祥上了台阶,手脚不停团团转地为胤祥拂落着身上的花瓣儿,口中道:“听说爷被皇上信重,最近办差忙得紧,奴才替十三爷高兴,想十三爷也不敢去打扰……对了。九爷十爷就在上头,方才他们还念叨十三爷,说下晚去爷府上瞧您,……”口中唠叨得滴水不漏,便引着胤祥往里走。

胤祥哼哈着徐步而入。果见这处宅子被改建得越发整齐秀气。循超手游廊进来,便觉浑身温馨如置江南春风之中,楼内文窗清雅,琼帘斜卷,楼下设着海红纱帐,沿水晶屏后楼梯拾级而上,但闻麝兰喷溢、暖香袭人,果见胤禟胤俄两个斜倚在正中榻上,一边嗑瓜子吃闲食,品着海运漕运来的时鲜水果,一边命一群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在清唱《长生殿》:

“……霓裳天上声,墙外行人听。音节明,宫商正,风内高低应。偷从笛里写出无余剩。人散曲终红楼静,半墙残月摇花影。……”

胤祥笑道:“兄弟们不期而遇,该唱一曲‘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至。’才是。”

“老十三来了!”胤禟一摆手命停了歌舞,和胤俄一齐跳下榻来,和胤祥执手寒暄,胤俄便嗔着老刘:“怎么就连禀一声都不晓得?”

兄弟三个说亲也不大亲,可也没什么矛盾。胤祥和他们寒暄,想到承德的时候他们因为自己天天和汗阿玛哭,此刻备觉心上温馨,因笑道:“九哥十哥真会享福!左香右黛,红妆绿袖,燕瘦环肥的,比起来真叫我羡煞!”

“老十三如今也羡慕了?”胤禟笑容可掬,一边让座,命人上茶,说道:“我们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最近四哥管得不严,我才有空儿,老十又想换换耳朵听听靡靡之音——方才和老十还商量着要去看看你,你倒先来了。”

胤俄便道:“听说汗阿玛正式宣旨了,我们都高兴着那。原来我疑心是大哥的手脚,后来三哥一味往你身上说,我是个爆仗,当即就骂上了。三哥为人不地道,想起来我们就恨得慌。”

胤祥见他唠里唠叨,不禁一笑,说道:“我是向你们请安的,感谢哥哥们的仗义。我在外头压根不知道什么事情,还以为是汗阿玛知道嗷嘎的事儿了,吓得全招认了。哎,想起来就是一身的冷汗。”胤祥心里很疑调兵是老八老十四合手所为,一来没凭据,二来大哥已经这样了,他也不想再填一个兄弟进去。

嘻嘻笑着临窗坐了,又道:“你们继续听曲子,我在这里观景,沾光顺顺耳朵。”胤俄大咧咧一坐,双手一拍,立时丝竹裂云,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女轻移莲步,袅袅婷婷给胤祥上寿,接着唱道:

“流莺窗外啼声巧,睡未足,把人惊觉。翠被晓寒轻,宝篆沉香袅。宿醒未醒宫娥报,道别院笙歌会早。试问海棠花,昨夜开多少?……”

胤祥腮边肌肉抽搐了两下,微睨了胤禟胤俄一眼,仿佛听得欢喜的模样,凝望着外头春水荡漾的戏曲世界。

不一会儿,老八居然也来了。胤祥小小的吃惊。

八爷也吃惊。

“十三弟,你不在四哥府上喝酒,跑来这里?”

“八哥,你府上那么多人,你跑来这里?”

兄弟两个一起哈哈哈哈笑,胤禟要歌女丫鬟都退下,亲自倒酒,一起庆祝胤祥一朝雪了冤枉。

八爷一身月白色隐花暗绣锦衣,神情却是不振,一连干了三杯,端着酒杯感叹道:“十三弟清白了,八哥如今在火上烤着。”

胤祥猛然想起邬思道等人的分析,细看八哥的模样,惊讶道:“八哥正是风头那,什么叫火上烤着?”

“我还风头?打从在承德的那一夜,我被封了亲王,我就上锅了,如今啊,被煮熟了,……要动筷子喽。”八爷一屁股坐下来,自己倒酒,又是三杯。颇有借酒浇愁愁更愁的势头。

胤祥纳闷,陪着八哥喝了两杯,故意问道:“八哥,封亲王不是好事儿?弟弟羡慕八哥那。汗阿玛一贯重视长幼顺序,我们这些排行靠后的,嘿!”

胤禟叹气道:“我们一开始都以为是好事那。可是目前来看,这是大大不好的事情。果然‘反常即为妖’。”

胤俄摇头,对十三弟解释道:“八爷今天一晚上,一直在和大臣们解释,他要复立太子,大臣们都不理解,马齐还当场骂了出来。可是不复立太子咋办?八哥要是任由他们选自己,那真是要被汗阿玛动筷子了。”

胤祥眼睛一眯,拎着酒壶给八哥倒酒:“大臣们举荐八哥,是他们的心意,这样?没有别的办法吗?弟弟还是没有听明白,哪里的祸事?”

“索额图第二,十三弟你说那?”八爷要喝醉了,抓着酒杯就是一闷进肚子,醉醺醺道:“我也没有别的地方能去,只能来这里喝酒了。这里啊,现在真成了戏班子了,专门培养一些小戏子,也不接待客人。老刘操办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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