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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情关(2)(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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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御轿已到北苑,我撩开穿宫御轿的黄绫软帘,瞧见北苑新栽的一阑玫色芍药花旁,正站着一个女子——从我的角度只看见一个清瘦修长的背影,穿了一袭浅蓝水色衫子,同色水纹百褶裙,散着一头秀发,只束了一根蓝色窄发带,那带子在晨风里飒飒飘了起来,她静静立着,遗世而独立,那些盛放欲谢的芍药在她美丽的倩影比照之下黯然失色,堕下的玫色花瓣被晨风卷起飘在她的脸上,丽人抬手抚了一下脸侧的长发,依然痴痴站着。她的臂弯里搭着一领黑底薄披风,显然在等着什么人——我不觉心里一阵翻腾,那人莫不是定云?可这还没到云暖楼呢,这道人伤重,哪里动得?这位想是哪个忠心的宫人等着哪位赏春的娘娘吧。

我顾不上多想,疾速上了云暖楼——杜子远说他已经用以前凌国公救父皇和干爷的辟毒丹给阿云用了,七星海棠烟障的毒是能解,可是阿云中了贼人的几掌,元气大伤,今后身体是难以恢复如初了。

定云脸色灰败,形容枯槁,头发凌乱,我认识她到现在,没见她像今日这般狼狈——我心里本来气她,一见她这样,又心疼得紧!仔细想想,她又做错什么了?我因为阿慧的杨氏血统,没敢排他进玉牒,在这母凭子贵的年代,我本就欠她一份情;我答应护着杨氏族人,可现在呢?杨家六十个男丁被我借尹大人之手给除了,女的已被我赔了好嫁妆,让文小何安排给嫁掉了,总之我答应她的事是落了空。孩儿冢之事呢?一直到泰州落到周主之手之前,泰州的地方官也一直是按父皇的法子做的,充当中使赐官服的一直是宁安手下的宦官——到后来延为惯例,已不需报我了——这能怨我吗?这是宋国老的主意,他当年设计的时候,我爹和那么多的人,没一个反对的,我能反对吗?万一取消了此制,杨氏壮大起来,出了几个俊才振臂一呼,天下响应,倾刻之间就掀翻了徐家干爷的帝王根基,更别说我们李家了。这种后果,朕承受不起,定云,你一个女子,就更担不起了!

为了弥补阿慧身上的遗憾,也为了让天下人知道,耿先生是姓耿的,同杨家没有关系,我把庆儿和信儿入了牒,定云的名份也定了,但我又不敢出尔反尔去认下阿慧,怕的就是宋国老会借题发挥!宋齐丘在朝里耳目甚众,上回阿云行医出了名,有信徒在她的小像上题字,我就怀疑那歌谣里的几句怪话是宋国老使人传的,也就是说,宋齐丘肯定知道了风声,之所以没就此发难,可能是不想公开和我破脸!

这些内情,耿道人不知了解多少?她为着这些事,总和我隔一层。想想我心里就生气!就算你知道,你爹是杨让皇,可你那认识才几天的“父皇”,就真的比我这个真心疼爱你的夫君还亲?就算血缘之亲不可割断,杨家其它人又与你有什么相干?你为马道元、为杨家甚至那八杆子打不着的尹家和我生分,把我丢下,到底图什么?!你信了这人,又信那人,独独就不信我,又到底为什么呢?

我坐在她榻边痴想一阵,却有些想通了——我若如当初那样,做个普通的皇子,我只会和老冯、老高他们谈诗论画;或带着芸芸、盏花她们闲游,让她们袖里的香包在我们留连的地方处处留香;怎么也不愿去害杨家人,也不愿意害自己倚重的爱卿;甚至当我做了皇帝,不到我认为非除不可的地步,我也决不会轻易起杀心——武将王建封当年到我面前闹着要做宰相,明明不合适,我却没骂他,只叫他不要瞎闹;他在福州,为了争功与陈觉起了龊龉,竟然烧了营寨自行撤兵,这事我心里虽记恨了他,可还给他留了面子;可后来他越来越过份,竟然联合范仲敏,竟染指朝里重臣的进退任免之权,我听过见过多少皇帝因这个大权旁落生不如死,我能重倒覆辙吗?还有那个王赟,他掌着军兵来投降我,可心里还对马家兄弟这么忠心,我能容他吗?……世事多变,你明知我也有苦衷,你怎么就不能体谅我呢?也许因为定云她骨子里是个侠女,心里有非黑即白的正气,所以她和我这种恶事做尽的人根本不能在一处!

我看着她那憔悴的不成样的脸,不觉又堕下泪来,着了魔一般喃喃对她道:“等你好了,你要走,我就放你走了吧…反正现在江山不稳当,宋国老他们也不服我,说不定哪天周主便过江来占了唐国…唐国一旦覆亡,我是必死的,你和儿子们能得个好,也总是个好事……”

爱妃幼子,一个个离我而去,江山不保,内斗未息,暗疾袭身,终日忧惧,我现在到了如斯地步,怎么能不伤心呢?我在阿云身边先是默坐垂泪,后来干脆好好哭了一场,却把她吵醒了——她醒来看向我的第一个眼神真如那芍药花丛里忽然伸出一把宝剑来,定云就这样看着我,我俩对望着,良久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我和她都叹了一声——我是觉得这回一定是缘尽了,灰心的很;她可能认为我太令她失望,以致她都懒得再理我了——谁知定云必竟对我还是有余情的,她缓缓对我道:“莫哭!我身体底子比你强那么多,你这狗皇帝没死,本先生乃‘上仙’,又怎么会有事?我还要留着命和你算账,你也不许先出了事……”

“尹家的事,不是我,真不是我!那是清源军留家的人要害我!阿云…别的,朕没什么好说的,信不信由你,走不走也由你。只是你现在走不得,我怎么也不让你走…阿云呐……”我一把狠捏了她的手,什么面子里子帝王架子通通不管了,可怜巴巴地哀告道:“朕心里不好受,求你信我这一回,对别个不说,对你,我……”

定云深情地瞧着我,抬手擦了我额上冷汗,幽幽道:“做这些年皇帝,有的辛苦,旁人也不能代你受。药搁在靠窗摆着兰花的书桌右边的屉子,盛在一只橘色锦袋里呢。一次只能六粒,一天只用一次,不要再沾酒了,转了寒疾,不是作耍的!以后多做些好事,积些福才活得久些……”

我听了,心里一缓,这贼道人,果然还是舍不下我:“你别说了…杜老给你开了汤药,我扶你喝了吧……”

谁知阿云阖了眼,泪珠自她那绝美的眼中双双垂下,她弱弱道:“这伤,在这里好不了了。慧儿这孩子最可怜,我带了他去,以后便让他在江湖上寻个自在。庆儿和信儿,就先留在你身边,他俩太小,我不想叫他们和慧儿一样,自小飘零,没个着落……我明儿就走,到太湖找江师兄和我师祖帮我治伤,治好了,立时便回来接儿子;若治不好,我就在太湖埋着,儿子…儿子你要多顾着……”

我听不下去了,只觉得心口揪着作痛,不觉心乱如麻:“我不让你走!朕…朕不让你走…朕可以找姚端、江为他们来啊…朕可以……”

定云叹了一声,声音柔弱,一如枯蝶堕花:“伯玉,你知道,我不该是这宫里的!你若真疼我,就放我出去,咱们把这不好的都忘了,只记得咱俩好着的时候……”

“咱俩好着呢!我…我不放你走…我知道,你是闲不住的人,你一走,就野鸟似的飞了,我这辈子就再也寻不见你了!你要走,除非……”定云说到如此,我已慌不择路,狠了心肠,收起半句咒自己的话,使大力搁下汤药,换了口气冷冷道:“你要是敢走,朕就杀了竹君、噙霜还有晖之,连小魏也一并杀了,哦,对了,还有吴耀光的娇妻丁遗珍,谁让她做了你的人?没参与此事也要死!朕要叫你好人歹人都做不成!…对了,我现在就亲笔修书,命小何去传天机子和江为来救你,你可走不成了,这么重的伤,朕看你能跑到哪儿去!”

我转到书桌前一挥而就,立刻叫文小何送往太湖——不管找不找得到姚端,无论如何把江为找来!

写了信,我倨傲地看着躺在榻上的阿云,可一看她我心又乱了,抬手去拂她额前的乱发,慌乱地替她擦唇边的血,我柔弱的眸光对上她倔强的眼神,轻叹了一声:“是走是留,都等你好了再说。”

到了这份上,她还在气我,她恨恨地盯了我一阵,一瞬却又含了点情,在我看来,她现在就似那一枝残了的白牡丹,给风吹坏了,零落在地,又给浮浪子踩了一脚,“没法子了,你就拿刀压人。把我的人放了,别叫我瞧不起你!”她自身边拿了一卷黄绫,颤颤递了给我,喘吁吁地道:“你看,这是我从凶手手里拿到的……这上面的字,你赖不掉的。是你做的,就认了;若不是你,必是有高人在你身边,暗里要害你啊…如今唐国势头不好,你要当心……”

我拿了那张黄绫,仔细看了,心里一转,心里大惊,眼色不觉变了数变,怕得要命:这世上竟然有这种圣手,上面的字和我写的一模一样,我以前说李家明写的像,可现在比上这厮……朝里没有这样的人,不应该……

我心里想了许多,把绫子叠好收在袖里,脸上尽量不露,神色闲淡地劝她道:“道人别劳心了,赶紧喝药歇了吧。朕找名医来救你……”我正要吩咐杜老领王研他们看护定云,何莅在外间唱名告进,说有重要细事报我。

我撇了定云转出楼来,何莅告道:“皇上,小的查知,昨晚上,孙相去见了冯相,还去见了宋国老。他劝冯相要好好辅佐君上,他劝宋国老,不要贪恋权位,要知难而退,还有对人不可过份苛求……小的线人报知,孙相的话,宋大人没听进去。”

我摆摆手叹道:“孙晟是大忠臣呐,宋国老呢?哼,以他的才能,根本不足以承当如今的危局,不过仗着他在朝里的门生多,势力大,自以为有功而已。行了,你查探细事有功,是精细人,下去领赏吧。领了赏,你先去一趟天牢,将慕容医师等四人放了,竹君、噙霜且回楼里伺候,那个小魏…先留在净德尼院,让那儿的主持慈念师太看着,等耿娘娘醒了再说,叫慕容三刻后在清晖殿候见。尔后再往鸿胪寺传旨,明日摆下豪宴送孙大人、王大人奉表如周主行宫。选二百多从人为使团,以壮二人行色。”

何莅领旨去了。刚才好好的天色竟忽然阴沉了下来,蓦地廉廉纤纤下起细雨来——这江南天气,就是多变!我只觉心里好闷,忧郁难抒,想去赏会子花解闷,我心事重重地看向雨帘里的云暖楼,强迫自己不去念着定云,由宁安打了伞,往北苑清晖殿前饮香亭的方向漫无目的的坐轿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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