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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十七(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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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午时分,乌骓马轻快地驰出洪洞县的南关。南面五十五里,便是山西最南一府平阳府。

马上的崔长春风尘仆仆策马南行,一身黑衣好久没洗了,一头倔强的头发胡乱挽了一个道士髻,脸色阴沉.不修边幅,正是标准的江湖落魄汉。

倒是他那匹雄健的乌骓马,比往昔似乎更雄健了些,浑身乌光闪亮,与主人那潦倒落魄的气色迥然不同。

离开京师进入山西,他沿途周济穷人。快要花光了他在京师获得的巨万金珠。目下,他身上仅有三二十两碎银,得为盘缠打算了。人可以对酒食马虎,乌骓马却必须获得上等草料。马是不能仅以草充饥的,要麦,要豆,要盐,要糖,比一个人还难伺候。

就是说,他必须设法张罗盘缠了。

离城两里地,前面小径东来会合。大道沿汾河东岸南下,略向西偏。道上车马往来不绝,黄尘滚滚。

三岔路口站着两名青衣大汉,小径方向另一名青衣大汉牵了三匹坐骑站在大树下,似有所待。

蹄声得得,乌骓马快到了。

三名大汉皆向他注视,路口的两大汉悠闲地踱至路中心,有意无意间,挡住了去路。

乌骓马终于驰近,一名大汉突然高举右手,叫道:“嗨!崔兄,别来无恙。”

崔长春勒住坐骑,扳鞍下马,眼中涌起疑惑的神色。轻拂着马鞭问:“咦!老兄,咱们认识吗?”

大汉呵呵笑,抱拳施礼笑道:“你老兄真是贵人多忘事,呵呵!”

“这……在下与两位陌生得很……”

“哈哈!想想看,去年三月天在湖广……”

“哎呀!在下记起来了,你老兄是邻船的水客,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呢。”

“呵呵!天下并不大,咱们又碰上了。”

“那次咱们虽有一面之缘,在下还没有请教你老兄的名号呢。”

“在下关彦,匪号称游神,崔兄请多提携。那位是兄弟的拜弟,飞毛腿能彪。”

“姓能?这怪姓少见,幸会幸会。”

“呵呵!崔姓是太原大族,崔兄大概很少到咱们山西行道。”游神关彦笑容可掬地说。

崔长春哦了一声,问道:“在下要往平阳走走,关兄有事吗?”

游神关彦点头道:“不瞒崔兄说,咱们确是专程前来候驾的。”

“怪事,你们知道在下的行踪?”

“崔兄昨晚在霍州打尖,咱们便知道你老兄的行踪了,因此先来一步相候。”

“哦!原来如此,关兄不知有何指教?”

“崔兄,请借一步说话。”

“这……”

“由此至孙真人庙约里余,请崔兄移至庙中一叙,有事商请。”

“可是,兄弟要赶路。”

“呵呵!崔兄的宝驹乌骓脚程快,真要赶到府城,一个时辰足够矣,请勿操之过急。”

“这……”

“商请的事,对崔兄有百利而无一害,但请放心。”

“关兄可否先行说明……”

“咱们长上专诚敦请崔兄前往商谈,届时崔兄便知其详了,请。”

崔长春一时好奇,点头道:“好吧,兄弟前往见见贵长上。”

游神举手一挥,看守坐骑的人将坐骑牵到。崔长春扳鞍上马,有意无意地说:“关兄的眼线在霍州便盯上丫崔某,想必早有准备,贵长上在崔某身上下了不少工夫哩!”

游神上了马,笑道:“敝长上碰上了棘手的事,正苦于人手不够,因此派人留意往来的江湖朋友,希望能得到朋友的帮助。崔兄黑衫客的名号,在江湖上大名鼎鼎,敝长上闻名久矣2只恨无缘识荆,这次听说崔兄光临敝地,感到万分欣慰,所以派兄弟半途促驾,请崔兄至孙真人庙一叙,以便亲聆教益。”’

“关兄客气了,请领路。”

“崔兄先请。”

四人在孙真人庙前下马,有三名青衣大汉上前接过坐骑。庙门的石阶上,迎下三名老道与两名年约半百的虬须大汉。两大汉年岁相当,相貌有八分相似,一看便知是兄弟;甚至可能是双胞胎弟兄。

崔长春一怔,一面下马一面说:“原来是中条双煞李氏兄弟,是江湖道上位高辈尊的前辈呢。”

为首的中年老道,有一双锐利精明且阴鸷的鹰目,大马脸,勾鼻薄唇,颊上无肉,缺了两颗门牙,留了山羊胡,背着手上前额首为礼,笑道:“欢迎崔施主大驾光临,迎接来迟,恕罪恕罪。”

话说得客气,神情却傲岸托大,笑得阴森,皮笑肉不笑令人心生寒意。

崔长春抱拳为礼,也阴阴一笑道:“道长客气,岂敢岂敢?请教……”

“贫道玉虚子。”

崔长春大吃一惊,脱口道:“原来是洪洞元都观三子,失敬失敬。”

元都观在洪洞县城东北的朝阳坊,是洪洞城第一大道观。本朝初,太祖高皇帝颁下圣旨,整顿天下僧寺道院,将小寺观合并,元都观合并了玉虚、玉清、玉峰三观,四观合而为一,成为洪洞唯一的大观。多年来,在元都观清修的玄门弟子逐渐在变,变得走了样,变成了亡命之徒的庇护所。

二十年前,元都观来了三名云游道人,自称来自府城的天庆观,是目下武当山武当派祖师爷张三丰的门人弟子,霸占元都观,自称元都观三子,以玉虚子玉清子玉峰子为号,在江湖道上出尽了风头。

湖广武当山的武当门下弟子,不承认这一支门人,也不过问山西元都观的事。

据传说,张三丰是平阳府人,拜麻姑为师(很可能是江西麻姑山那位与天地同寿的麻姑)。张三丰遨游天下,重整武当山,逃避皇室的追踪,暗中阻止成祖迫杀建文帝,仙化陕西宝鸡金坛观却又复活入蜀,踪迹奇幻不知无终,是个神奇莫测的人物,有人假张大仙之名招摇撞骗,不足为奇。

元都观三子在江湖声威远播,自然不是什么安分人物,但在表面上,他们却是有案可稽的规规矩矩玄门弟子,暗中却为非作歹无所不为.酒色财气无不专精。因此,他们也公然承认自己是黑道人物。

崔长春一听对方自报名号,而且在洪洞城近郊,不用猜,便知他们是元都观三子。

玉虚子阴阴一笑,客气地说:“无量寿佛,施主客气,请至庙中一叙。

崔长春大感诧异,老道们为何跑到孙真人庙与他商谈?定下心神,客气一香随众人入庙。

玉虚子引客人至殿左的静室,室外戒备森严,气氛迫人,双方分宾主落座,香火道人献上香茗,主人即为双方引见。

两个虬须中年人,果然是中条双煞李文李武,兄弟俩不是黑道人,而是绿林道的巨寇。大煞李文更是个满手血腥的凶暴大贼,是官府悬赏缉拿血案如山的要犯。

另两名老道是玉清子和玉峰子,之外是两个黑道上颇负盛名的独眼龙余平,是个瞎了左眼的中年人;及开碑手杨良,练的金砂掌可以裂石开碑。

游神关彦飞毛腿能彪,也都是江湖道上名号响亮的高手。

崔长春心中不快,全是些凶横狞恶的人,自己混迹其间,岂不是甘心同流合污,与凶魔为伍吗?但他不敢视于词色,既来之则安之,且定下心神,看这些人在此相聚所为何事。

双方客套毕,崔长春问道:“道长派关兄将在下找来,不知为了何事?咱们江湖人讲究的是开门见山,道长请三言两语交代清楚。”

“呵呵”玉虚子怪笑,笑完说:“施主请定下神,听贫道先说明概略的情形。”

“在下洗耳恭听,道长请说。”

“那么,贫道长话短说。这次咱们盯上了一票买卖,由于人手不够,因此请施主参加。”

“哦!你们要做一票买卖?”

“对,一票,足有干件以上价值连城的金珠宝石,和无数金银。这一票买卖接下来,足够咱们所有的人,度支三年以上,过三年安静的日子。”

“可是,你们的人……”

“不够。”

“诸位都是江湖的高手名宿,仍嫌不够?”

“是的,对手出奇地强大,咱们应付不了。最重要的是,咱们在乎阳府一带,全是些尽人皆知的熟面孔,瞒不了人,必须要你这位外乡人前往卧底,定能取得对方的信任,不致坏事。”

“这……能不能把这票买卖的详情……”

“很抱歉,在施主尚未答复之前,买卖必须暂且守秘,以免走漏了风声,因此碍难见告。”

“哦!你们要的是……”

“要你点头,要你参与,三七分帐。”

条件优厚,反而引起崔长春的怀疑。论声望身价,论人数多寡,他一个人凭什么可以分三成?因此他疑云大起。再就是他对这些残忍恶毒的魔道高于毫无好感,不想同流合污。略一思索,他断然地说:“抱歉,在未明白真象之前,在下不能点头。”

玉虚子脸一沉,冷笑道:“阁下该知道江湖规矩。”

“不错,江湖规矩要在下必须先弄清底细,有权决定取舍。”

“江湖规矩允许你拒绝当地前辈的求助?”

“但你们并非求助,而是要求合作。所谓求助,也仅限于合乎道义的事。但在下似乎感到诸位所要求的,与道义并无任何关连。”

“你……”

“对不起,在下敬辞。”

玉虚于狠狠地盯视着他,怒形于色地问:“阁下拒绝合作了?”

“情势如此,在下不得不要求诸位另请高明了。”他沉着地说。

大煞李文怪眼凶光四射,厉叫道:“好小子,你既然来了,休想……”

他冷哼一声,抢问道:“休想怎样?你又想怎样?”

大煞推椅而起,大叫道:“你不答应也得答应,由你不得。”

他淡谈一笑,泰然地问:“你要不顾江湖道义,迫在下就范?”

“就算是吧。”大煞厉声答。

他脸色又变,冷冷地说:“除非阁下能捆住崔某的手脚,不然阻止不了在下来去。”说完,离座向玉虚子抱拳一礼,并向众人行罗圈揖,说:“在下不能耽搁,就此告辞,得罪之处,诸位前辈海涵,后会有期。”

尚未迈步,开碑手杨良踱至门旁,伸手虚拦阴森森地说:“姓崔的,这里不是客店,由不得你来去自如。”

‘杨前辈要阻止在下离开?”

“你明白就好。”

“阁下如何阻止?”

“老夫只好留下你。”

他冷然一笑,举步便走。

开碑手拉开马步,吸口气立掌行功,冷然盯视着他,整个左掌逐渐变色,泛起隐隐金芒,亮出了金砂掌绝学向他示威,拦住去路。

他直向前撞,无畏地迈进。

开碑手直等到他走近至三尺内,方大喝一声,毫不迟疑地一掌劈出,快逾电光石火,潜劲山涌,劈胸吐出。

快!贴身相搏生死须央。他右掌一拂,“啪”一声四指拍在对方的腕门要害上。

开碑手的右掌,就在这闪电似的刹那吐出,登向他的胸口心坎重穴。

他身形半转避招,起脚抢攻反击,“噗”一声靴尖轻挑在开碑手的丹田要害上,身形一晃,越过开碑手到了门旁。

功力相埒,谁快谁胜。两人贴身交手,年青力壮的崔长春占了优势。

“哎……”开碑手惊叫,几乎跌倒,脸色一阵青,抱住小腹站不直腰。

崔长春向门口迈出一步。玉清于突然疾冲而上,拂尘一抖,便待出手拦截。

玉虚子急喝道:“师弟退!让他走。”

玉清子急忙止步收拂,叫道:“师兄,不能让他走。”

“不必了,少他一个人,咱们同样能办事。”玉虚子阴笑着说。

崔长春当门而立,抱拳道:“诸位,少陪了。”

众人目送他去远,玉清于恨恨地说:“这小于好不识抬举,师兄不该放走他的。”

玉虚子冷笑道:“咱们是主人,不能失礼。”

“可是……”

“咱们不易留下他。师弟,你比木客欧阳春高明多少?木客练的金钟罩绝学,已有八九成火候。枫林山庄高手如云,天涯双邪、过天星,这些人并不比咱们差,结果如何?”

“难道咱们就此罢了不成?”

玉虚子狞笑道:“他是咱们的希望所寄,怎能罢了?”

“但他……”

“师弟,对付这种初出道自以为有满腔热血的人,硬来是不行的。”

“师兄之意……”.’

“我自有妙计。”玉虚子极为自信地说,转向独眼龙余平问:“余施主,吴大嫂来了吗?”

独眼龙点头道:“来了,在后面静室安顿。”

“她家全都来了?”

“全来了。”

“好,咱们去与吴大嫂商量,走!”

玉清子大惑,问道:“师兄,崔小辈的事……”

“师弟,放心啦!”

游神关彦笑道:“玉清道长,令师兄足智多谋,放心啦!且看令师兄安排窝弓猛虎,放下金钩钓蛟龙,崔小辈飞不了,咱们的事成功可期。”

“一切看贫道的。”玉虚子满怀信心地说,轻快地出室而去。

乌骓弛出官道,崔长春回头扫了来路一眼,自语道:“这些凶魔聚在一起,哪会有好事?居然想拉我下水,我得小心了,他们不会死心的。”

平阳府,晋南的重镇,城高壕深,关防严紧。目下的府城俗称白马城,真正的平阳故城在城南数里。

为了次日动身方便,他不在城内落店,穿城而过到了南关,牵着坐骑到了老汾客栈。

老汾客栈是座不起眼的小客店,但却是颇为清静的一家,位于一条小横街中,远离大街要道,不受车马喧扰,而且投宿的客人并不多。

他前脚落店,后脚进来了三名青衣佩刀大汉,也是落店的。

已经是申牌时分,客店开始有客人投宿了。最后落店的是一位老太婆,一名十七八岁青春少女,一位八九岁黄毛丫头。

三个老少女人穿得朴素,象是村姑,一口晋北口音,举动慌张,象是受惊的鹿。尤其是那位美丽的少女,眉梢眼角带有重忧,从不敢抬头注视着陌生人,楚楚可怜,弱不禁风,确象一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弱女。

在晋北,地近边墙,常年烽烟不绝,大元帝国的余孽,无时不在做重回中原的美梦。因此,晋北民风强悍,不分男女老幼,都能盘马弯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弱女,只有在内地方能找到。

崔长春并未留意投店的旅客,只知他的右邻房客,住进了几位女客。

洗漱期间,他听到邻房传出了隐隐哭泣声。

他留了心,也激起了管闲事的侠义心肠。

同一期间,客店主人被两位不速之客请出店外不久,店主带了一名小肠,交由掌厨的伙计差遣。

掌灯时分,小肠送来了酒食。两壶汾酒,二味小菜,一大碗削面,酒菜的香味引人垂涎三尺。

崔长春奔波多日,沿途从未发生意外,在平阳城通都大邑落店,他仍然小心提防,仔细地检查送来的壶酒,却忽略了菜。

一般说来,蒙汗药一类药物挥发性高,忌油腻,放入酒和茶中,药力甚佳;放入菜中便药效有限。放多了便有异味,放少了不起效用,因此没有人会将蒙汗药放在菜内。

要计算人,除了蒙汗药之外,其他的药物多着呢。

在生活线上仆仆风尘的旅客,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落店后如无其他事故,便早早歇息,以便明早过路。崔长春也不例外,膳后不久便待安眠。

怪!邻房的女客,为何仍在哭泣?

夜间客船之中,探询女客诸多不便,他想:“明天,明天我一定去问问,她们一定有了困难,也许我能替她们解决。”

正待宽衣入寝,突觉旗中一阵隐痛。

“咦!怎么回事?”他揉着腹部自问。

总算不错,痛楚仅片刻间便消失了,江湖人闯荡天下,难免会碰上些小麻烦,象水土不服、中暑、受寒、误食不洁之物、蛇虫咬伤等等小毛病,算不了一回事。但如果不幸思上大病,那就麻烦大了,再碰上阮囊羞涩,灾情更是惨重,谁肯照料一个穷途末路的流浪汉?

他并未在意,宽衣脱靴往床上一例。

糟了,痛楚重又光临,这次的声势比前一次凶猛得多,痛得内腑象在猛烈抽紧收缩,痛得他直冒冷汗,蜷缩成团伸不直腰来。

这次痛的时间比前一次长些,痛苦的浪潮退去,似乎一切又恢复原状,了无异样。

江湖人身边,经常带了些救急的金创药与应急的膏丹丸散,止痛整肠胃的药自然也包罗在内,他吞了一包止腹痛的药散,心中甚感不安,闯荡江湖以来,由于体魄健壮,平时注意饮食起居,从未患过疾病,弄不清今晚所思何症。要说腹泻吧,肚中既未雷鸣,又末感到内急,就是痛,岂不奇怪?

好在痛楚已经过去了,他宽心地入眠。

不久,一阵澈骨奇痛惊醒了他,这次来势更凶,更猛,腹痛如绞,来势如山洪猛泻,无可遏止。

终于,他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他满床乱滚,床在他的滚动下,格吱吱发出快要崩塌的怪响。

呻吟声惊动了外廊的店伙计;也许店伙计早就在外面等待了。

“砰砰砰!”拍门声震耳。

他痛得神游太虚,痛得快要昏过去了。

“砰砰砰!”房门被拍得山响,店伙在外面叫:“客官,怎么了?开门!开门!”‘

他痛得牙关咬得死紧,只能用喉音与鼻音呻吟,无法回答。

不久门被撬开了,奔入两名店伙,疾趋床前,按住他关心地叫:“客官,你怎么啦?你……,’

他浑身冷汗澈衣,叫道:“我……我腹痛如绞……”

一名店伙向同伴叫:“小二,你去叫掌柜的请郎中,这位客官恐伯是中邪呢!”

“见鬼,怎会中邪?定是绞肠痧。”小二自作聪明地说。

“快去,让郎中来决定是何病症。”

“我这就去。”

“别忘了端盘熟水,弄条厚巾来。”

如果是绞肠痧,那可真糟了,半夜三更不好请即中,郎中来慢了,肠子可能要全被绞断。

天老爷保佑,郎中来得很快。

郎中到达,他的痛楚恰好消失了。刚才的痛楚,比第一次凶猛十倍,时间也拖长十倍,他浑身脱力,整个人快要崩溃了。

郎中是个年约半百,留了八字胡的人,按规矩不慌不忙地望闻问切,不住摇头。最后,向他问:“小哥,你这病拖了多少年了?”

他摇头苦笑,软弱地说:“这是破天荒第一道,前此在下从未思过病。”

“那更糟!”郎中怪腔怪调地说。

“你是说……”

“来势如此猛烈,一未发烧,二未腹泻,这……本郎中不知是何怪症,必须另请高明。”

接着,痛楚再次光临。

痛苦中,他听到郎中向店伙说:“你们快替他准备后事,再痛几次,他就挺不住了,平阳的郎中谁也无能为力,他绝挨不了半个更次。”

他半昏迷地想:“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人死如灯灭,一个无牵无挂的人,对死的恐惧要比常人镇静得多。

他并不怕死,真知道死期,反而解脱了他心灵的枷锁,反正要死了,何必死得那么怯懦?

想开了,痛楚似乎减轻啦!他默默地用仍然清醒的神智。引导自己的意识进入忘我之境,浑忘腹中的痛楚。果然有效,痛楚显着地减轻,已经无法威胁他了。

店伙们在忙,以为他快要昏厥,忙着替他准备后事,每个人皆不住摇头叹息。

有名冒失鬼店伙走近他,大声问:“客官,你还有后事交代吗?”

他不言不动,象已进入弥留境界。

房门口,突然传来妇人的语音:“你们怎么啦?半夜三更的,吵得人无法安眠,我们明天得留些精神赶路呢。”

一名店伙说:“大嫂,十分抱歉,这位客官得了急症,快要归天了,因此惊扰了其他的客官,大嫂尚请包涵一二。”

“哦2得了什么急症?”大嫂问。

“不知道,只知他腹痛如绞,郎中束手,已快痛昏过去了。”

“哦!让老身看看。”

“大嫂……”

“拙夫是郎中,小妇人也略知医理。”

“大嫂,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惹上了人命官司,大嫂你……”

“你这是什么话?人还有口气在,总该尽尽人事,对不对?”

“这……”

“让我看看。”

是个年约花甲的老妇,赫然是邻房的客人,慈眉善目,像貌慈和。

店伙们阻止不了,乖乖地让路。老妇走近床缘,命店伙将灯掌近,先察看崔长春的口腔、眼睛,然后不住轻按他的腹部各处,用平静的口吻不断地间:“这里痛吗?这里痛吗……”

他神色木然,从实回答。

老妇最后替他掩上衾,向店伙说:“劳驾小二哥,去借一付煎药的瓦罐来。”

“老大娘,能治吗?”站在床角的小肠问。

“老身可以一试,可能有救。”

“真的?”

“老身有五分把握。”

“这……”

“老身先回房取药,先让他吃些止痛安神药。”老妇一面说,一面出房而去。

’服下老妇一包药散,不久,痛楚渐消。

老妇向店伙们说:“你们可以安顿了,这里由老身照顾。”

“老大娘,还是由咱们店伙计照料……”

“不必了,他已度过了危险期。”’

店伙们走了,他也蒙胧地睡去。

一觉醒来,只感到口干舌燥。室中一灯如豆,可听到水沸的声音,药香扑鼻。

睁开虎目,扭头看到蒙的人影。壁角以三块砖架起一个灶,燃烧着两三根枯枝,暗红色的小火苗闪动,老太婆和少女正坐在灶前,用文火煎药。两人面火而坐,他只能看到她们的背影。

少女发出一声长叹,喟然地说:“奶奶,我们不能留下来,说不定恶贼们已经追下来了,我们必须尽快地逃,逃过河才有生路呢!”

“丫头,我们不能见死不救。”老妇断然地说。

“可是,我们……”

“恶贼们不知我们已经逃走。”

“但……如果……”

“如果他们发觉了,早就追下来啦!”

“奶奶,我们不能冒险。”

“不必多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不能弃之而去,奶奶必须遵守救人须救彻的古训。”

他想说话,却虚弱难以发声;想动,全身无力。

一天,两天……

第三天,少女端了一碗微温的药汁,轻轻地走近床前,低下玉首说:“公子爷,药来了。”

一位小姑娘扶起了他的上身,他就少女手中,喝干了碗中药汁,无限感激地说:“姑娘,谢谢你。请问令祖母在吗?”

少女双目红肿,转首回避他的目光,低声道:“家祖慈上街去了,到车马店雇车。”

“雇车?”

“我们不能再停留,因此打算雇车南行,将公子爷一并带走。”

“这……”

“公于爷病后衰弱,需好好调养十天半月。”

“哦!在下留在店中调养……”

“家祖慈认为,万一店伙煎药不当,可能旧病复发,因此不敢将公子爷留下。”

他心潮汹涌,感慨地叹道:“令祖母菩萨心肠,身在难中,依然慈悲为怀,为救人置一家三口的生命于不顾,在下铭感五衷,没齿难忘,大德不言谢,容图后报。”

“公子爷言重了,些须小事,何足挂齿?咦!公子爷怎知贱妾一家身在难中?”

“在下曾经听到站娘与令祖母的话。”

“哦!这……”

“这三天中,姑娘与令祖母不解带,悉心医治我这位陌生落难人,云情高谊恩比天高,在此世道炎凉之今日,委实难得。在下姓崔,名长春,请教姑娘贵姓?”

“贱妾姓吴,小名娟。那位是舍妹小欣,年方七龄。”少女幽幽地说。

“吴姑娘的身世,可否见告?追逐你们的人,又是何来路?”

“唉!一言难尽。”

“吴姑娘请勿见外,尚请明告。”

“贱妾家位大同府朔州,家祖仙逝多年,逝世前曾与当地的土豪结怨。家祖逝世后,该土豪多年来一直不断煎迫,要置我吴家一门老少于死地。日前,家父家母在一次保护牲口的械斗中,被他们所暗杀,含恨九泉。家祖慈知道不能再留,便毅然带了贱妄姐妹两人向南逃,希望能逃到潼关,投奔现在渲关卫定居的亲友暂避风头。唉!只怕被恶贼们发现我们逃走,追来斩草除根……天哪!贱妾真不敢往下想。”

他气涌如山,问道:“那土豪是谁?”

“是石川堡的堡主灰狼桑达,堡在朔州西三十里,石川堡附近的村民,皆受桑堡主的钳制,谁也不敢有所拂逆,不然便有家破人亡的横祸飞灾。”

“你们能不能在附近找地方暂避?”

“我们在此地人地生疏。”

“这样吧,可到府衙请求保护,平阳府至朔州相距千里,石川堡的人天胆也不敢前来行凶。”

“崔公子有所不知,那恶贼养了一群会飞檐走壁来去无踪的鹰犬,官府保护得了我们吗?”

“哦!这……”

“如果雇到马车,我们今天就得启程,早走早好。公子爷如果能起床,请略加收拾,贱妄要回房打点。如有事吩咐,请叩壁知会一声,贱妾的住处就在邻房。”

他沉吟片刻,说:“吴姑娘,请替我把店伙找来。”

当天雇不到车,车马店表示后天可供应两部轻车南下,吴老太太已决定后天动身。

次日,崔长春已可起床走动。吴老太大与两位孙女,轮番在房内侍候,令他万分感激。

一早,两部轻车向南行。前一辆乘坐着吴老太太与小欣,车上载了一些行李与家具。后一辆是崔长春,吴娟姑娘同车照料。车后系着乌骓马,向南飞驰。每辆车有两名车夫,两匹健骡,直放风陵渡,预定五天可以到达。

已牌正末之间,车行三十里,进入襄陵县境,不久重与汾河会合,官道傍河向南延伸,东西是无尽的起伏丘陵,西面是浊浪滔滔的汾河。

官道绕过一处河弯,前面出现一座小村寨。

“叭叭!”车夫挥鞭暴响,车轻快地向南急驰。

另一名车夫紧了紧头上的遮阳笠,说:“前面是马坊湾,到那儿歇马,走啊!”

“叭叭叭!”鞭声清脆震耳,轮声隆隆,后面尘埃滚滚。

蹄声如雷,两匹健马从后面追上了马车,从左右超越,马上的两名黑衣骑士腰佩单刀,瞥了车厢一眼,冷笑一声加上一鞭,健马飞驰而过。

一声长哨,又追上了两匹健马。

车厢内的人,不知车外的事。官道上车马往来不绝,谁也没留意旁人的闲事。

车抵马坊湾,又有两匹健马超越而过。

车停在一座小食店前,赶车的刹住车,跳下车叫道:“车在此地小驻片刻,客官可下车透口气,不可远离,歇好马就走。”

前车的吴老太太与小欣并未下车。吴娟将水囊递给崔长春,说:“崔公子,先喝口水再说,下一站该喝药了。”

他感激地说:“谢谢你,吴姑娘。哦!车中灰尘太浊,你下车透口气吧。”

吴娟摇摇头,叹口气说:“不行,万一被恶贼的眼线看到,一切都完了。”

“平阳府以南,道上旅客络绎于途,村落甚多,与贵乡朔州完全不同,恶贼怎敢在阳关大道上行凶?”

“不,还是小心为上。”

他注视着坐在身侧的姑娘,打量着姑娘清秀的脸蛋,问道:“姑娘清丽出尘,不知曾否练过武?”

“只学了骑射与刀枪,见不得人。”吴娟信口答。

“那……你该带武器防身的。”

“带了武器,岂不更为引人注意?”

他将身侧的剑递过,说:“在车上不会引入注意,这把剑留给你防身。”

“这……这种剑好象不管用……”

“当然,这种剑不适于马战,而目前你没有与贼马战的可能。”

“你是说……”

“刚才过去的几匹马,马上的骑士都不是好路数。”

“哎呀!你怎么知道不是好路数?”

“在下曾在帘隙中打量过他们的神色。”

“依你看……”

“可能是劫路的强盗。”

“哎呀……”

“不要怕,绿林道上的规矩我略知一二,我还能和他们打交道。”

“你……你浑身虚弱……”

“还撑得住,和他们套交情料亦无妨。”他一面说,一面从帘缝向外留心查看,久久,惑然地说:“怪事,怎么他们不来探海底?”

“你是说……”

“如果是劫路的,第一步该有人前来搭讪,这就是所谓探海底。如果碰上同道,他们便及早收手。其次是留照,告诉别的同道这已是有主之物,同道们见了留下的暗记决不敢再打主意。”

“哦!崔公子似乎很熟悉呢。”姑娘信口说。

他苦笑。此时此地,他怎能表明自己的身份?。

如果他聪明,该发现一些可疑的征候。吴娟姑娘既然说他对绿林道熟悉,为何神色毫无异状?至少也该起疑才是。

但他完全忽略了,对救命思人,他还能怀疑些什么?

歇马毕,马车继续上道南行。

他开始活动手脚,双手握拳,吸口气,默运真力徐徐伸张。

他太虚弱了,只感到一阵昏眩,不自禁地叹息一声,闭上了双目。

“你怎么啦?”姑娘问。

“想活动手脚,可是……”

“崔公子,你不可能任意伸展手脚。”

“你是说……”

“你全身倦怠,能轻轻移动手脚已是不错了。如果是换了旁人患了你这种病,连说话也感吃力呢。”吴娟沉静地说。

“哦!吴姑娘,在下到底患的是何种怪病?”

“我……我也不知道,只听奶奶说,你这种病如果救晚了些,便会肝肠崩裂而死,万幸得救,因内腑损伤甚重,短期间也会成为废人,十天半月方能逐渐恢复元气,十分危险。”

“唉!真是吉人天相,如果在下没碰上令祖母……”

“崔公子,如果家祖慈早一天离城南下,你恐怕……事情过去了,不提也罢。”

“令祖慈与姑娘对在下的再造鸿恩,在下没齿难忘,容图后报……”

“相见也是有缘,崔公子幸勿挂齿,出门人谁又没有困难?奶奶是个菩萨心肠的人,救你也算是机缘,其实,她老人家……”

蓦地,胡哨声划空而至。

“哈哈哈哈……”狂笑声震天。

马车一阵颠动,刹车声刺耳。

崔长春掀开窗帘,吃了一惊。

这是两座高阜中的一片平原,野草蔓生,疏林散落,路两端不见行旅。四周出现八人八骑,将两辆马车围在核心,八骑士全身黑衣,外披掩心短甲,佩着单刀,手中握着丈八长鞭,据鞍狂笑,来意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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