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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没有小朗,我怎么都不会开心的。”

“所以是把我套牢再出去乱搞,就可以两全其美了?”我又问他。

他咬紧了牙关。

“啊!现在是怎么说都不肯了!”他大声抱怨着,我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腰上袭来一股大力,他已经从床上跳了起来,一个擒拿手势,把我翻到了床上,动作熟稔地翻身压到了我身上,丝毫不见刚才那副病歪歪的可怜样子。还得意洋洋地宣布:“反正现在都解释清楚了,小朗也没有那么生气了,我不如来硬的好了。”

“你可以试试。”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准备怎么来硬的呢?”

他骑在我身上,房间里很暖和,他只穿了薄薄的一层衣服,身体看着柔韧修长,其实都是结实的肌肉,整个人像一头危险的豹子,俯下身来,竭力显得凶一点,想恐吓我。

我动了动,让腰部枕在被子上,这样躺得舒服一点,十分悠闲地看着他。他又不是李貅那种分分钟喊打喊杀的暴脾气,我知道他不会傻到在这时候对我做什么。

他恨恨地在我肩膀上咬了一口,然后放弃地趴在了我身上。

“手好痛……”他枕着我肩膀小声抱怨:“说不定断了……”

“不是已经断了吗?”我不中计。

他抗议地在我肩窝里蹭了蹭,忽然抬起头,闻了闻我身上的味道,然后心满意足地趴在了我身上。

窗帘微微地晃了晃,房间里很暖和,阳光很亮,照见空气里的微尘在乱飞,我被他压着,暖洋洋的,竟然觉得睡意渐渐涌上来。

郑敖懒洋洋地趴在我身上,趴了半天,忽然来了一句:“真好啊……”

我“嗯”了一声。

“就这样一直下去好了。”他嘘出热气在我脖子上,声音也是慵懒的,忽然抬起头来,亲了一下我的脸颊:“我心里一点都不空了,小朗。”

我已经快睡着了。

就这样下去好了。

不去想他对我到底是不是爱情,不去想他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去考虑将来,不去想恩怨得失,不去想睡醒之后的事。

就当是喝了一场酒,只为了喝醉时那种轻飘飘的、忘记一切的快乐。不去想酒醒后会不会头痛。

郑野狐说的。

每个人都有被原谅一次的机会。

38仙境

我是被外面的声音吵醒的。

“没事,你继续睡。”郑敖已经起身了:“我去外面看看,大概是有什么人过来了。”

我刚醒,整个人还有点模糊,看着他披上大衣,走了出去,开门的瞬间,李貅站在外面,他眼尖,一眼就看见里面情况,直接闪了进来。抱着手臂,皱着眉头,站在门口看着我。

我大概有点低血压,头晕晕的,也看着他。

“喂!你们怎么回事!”李貅是藏不住话的,直接得很:“怎么又搞到一起了!”

我靠在枕头上笑了笑。

“你为什么不说我们是历经磨难然后两情相悦了呢?”

“都说是历经磨难了,难道吃过的苦都白吃了?现在不是你一个人在自己房间烧得要死的时候了?还和他两情相悦,你这不是……”

难为李貅,竟然会顾及我心情。

不过就算他及时打止,我也知道那是一个“贱”字。

一时间气氛有点尴尬。

我看了一眼房门。

“外面怎么了?那么吵?”

“关家的人说关映要见郑敖,跑到医院来找,我让警卫拦着他们。”李貅没一个好字:“这帮人专拣我爸不在的时候来。”

“你爸去哪了?”

“去失事现场了。”李貅拖开一张椅子坐下来,他昨天大概忙了个通宵,再有精神的人也扛不住:“我爸一定要亲自过去看,还是飞过去的。”

也只有李祝融,在至交好友失事的第二天就敢坐飞机。

不过估计是过去收尾的。

别人我不懂,但郑敖我看得很透,而郑野狐,大概就是成熟版本的郑敖。退一万步,就算我不懂,也在郑敖他们的态度上看出端倪了。李祝融深藏不露,但郑敖段数就低了一点。至于李貅,大概是真的不知道。

“据说找到残骸了?”我问李貅。

“已经在验DNA了,我爸带着郑敖的DNA样本过去的。”李貅困得有点不耐烦:“估计晚上结果就出来了。”

“你要不要到床上睡一会。”我准备起来让他睡。

李貅摆了摆手。

困成这样了,他还是没有一句好话。

“谁知道你们刚刚有没有在床上乱搞过。”

我被他噎住了,怔了两秒,反击道:“我们有没有乱搞,你在门外听不到?”

大概我以前极少有这样奔放的时候,李貅懒洋洋地抬起眼睛看了看我,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

“谁要听你们的墙角……”他用椅背托着脑袋,显然深谙‘如何在一张椅子上睡着’的技巧,困成这样了,还是那个凶得要死的小阎王:“我先提醒你,早点叫郑野狐去体检,他在外面那样搞,迟早要中枪……”

我等了一会,他是真的睡着了。

我不敢把他搬到床上去,小时候他睡着了我想给他盖被子,被他抓住一个过肩摔,摔得晕了半天,当然也不排除他是故意的成分。好在他这次大概只是憩息一会儿,不到半个小时,一个电话打过来,他又要跑去见袁海了。

连李貅都知道,我不会这样轻易原谅他。

郑敖却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他轻描淡写道个歉,说两句诚恳的话,我就会一如既往地容忍他。

大概在他心里,我就是这么贱的。

李祝融很快就回来了,带回来几盒骨灰,其中两盒说是林尉和郑野狐的,说是要办葬礼。关映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又犯了一次心脏病,关家的人就更有借口留在北京了。郑敖很悠闲的样子,天天在医院装病,缠着我玩。

李貅很看不惯我们。不知道我爸怎么教的他,他总觉得对我很有责任感,所以就算看我们看得想打人,还是时不时过来嫌弃地瞄一眼。

葬礼安排在出事六天之后,北京也有做头七的规矩,事情筹备得很完善,连陆嘉明都从学校回来了。夏家来了夏知非和夏宸,连病歪歪的陆非夏也来了,贺家和王家都是上一代在当家,王朗和贺连山都来了,意外的是宁越没来,叶家一对姐妹,还有周家的周勋,我很久没看见叶岚子了,她也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子,本来她是和郑敖有可能联姻的,两家以前关系一直很好,因为祖辈有姻亲关系。后来郑敖长得出色,玩心又越来越重,她去了国外读书,不知道怎么的又和周勋订了婚,算是为叶家扳回一局。

葬礼的声势很浩大。

郑敖穿着黑西装,脸色苍白,手臂吊着石膏,眼角带红,几天没睡好的样子,一个人站在灵前给来吊唁的客人鞠躬,郑家本来人丁就单薄,他这样看起来更加可怜,几个女性长辈都动了恻隐之心,拿出手帕来偷偷抹眼泪。来吊唁的人很多,好在郑家地方大,也招待得下来,上一辈的聚在前厅喝茶,我们小辈在后面各玩各的。

这边的小辈们明显地分成了几大阵营,各玩各的,我照例是融不进去的,在一边拿出资料来看。看了一会儿,陆嘉明过来跟我打招呼:“许朗。”

他像他爸,骨骼秀气,其实也算挺高了,一米七多,就是放在李貅旁边有点显小,何况李貅还老是挡着他不让人看。他年纪最小,还在上大学,也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眼神很干净,他总让我想起玉石之类的东西。

李貅站在他旁边,一副保驾护航的样子。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从小就好,李貅在他面前的样子和在任何人面前都不一样。

“你好,陆嘉明。”

我爸一直很惋惜,因为他和陆嘉明的爸爸是玩得很好的,他一直觉得如果没有李貅捣乱,我和陆嘉明也会玩得很好。他说我们的脾气都很好,谁也不会欺负谁。

其实不是。陆嘉明脾气很好,是那种有底气有原则的好,他对这个世界有很积极的反应,用他的正义来判断一切。我的脾气好,有时候更多是一种消极的纵容,无奈的与人为善。

更何况,好人从来不是和好人玩在一起的。

每个好人,都该搭配一个坏人,霸道的,凶巴巴的,或者是自私的,太聪明的。

所以我和陆嘉明从来都只是点头之交。

坐了一阵,我看完一本文件,收起来准备看第二本,房间里进来一个人。

我是第一次看到罗熙这样的打扮。

这房间里都是穿正装,各有各的风格,李貅长得正,陆嘉明就显得干净,周勋敦厚,站在外面的郑敖就漂亮到了极致。其余都是些歪瓜裂枣。

但罗熙是非常绅士的。

他的气质很适合那种英国的文艺片,光线昏暗的阴天,花枝压到水面上的溪流,门廊上垂下的蓝色满天星,或者装在白瓷杯里的一杯咖啡。

他的眼睛里有很忧郁的东西,进来看见我,眼睛亮了亮,但是那些忧郁的东西还在。

他似乎也不属于这里面任何一个圈子。

但是他是罗家的独生子,他融不进去,只能说明他不想融进去。房间里很有几个人跟他打招呼,叶岚子的态度很能说明一切,她朝罗熙点了点头。既保持了淑女不主动搭话的矜持,也表示了基本的礼貌。

罗熙朝我走了过来。

李貅似乎和他没什么心结,打量了他一眼,就继续跟陆嘉明说话去了。

“罗熙。”

“嗯,许朗。”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你父亲没有来吗?”我问他。

“他下午再过来。”他说。

“你有话要说?”我问他。

他看了一眼周围。

所有的人似乎都在专注自己的事情,叶素素表情很嚣张地在跟周勋说话,叶岚子很温婉地看着她,王朗和贺连山在聊最近去过的地方,李貅一脸嫌弃地看着这些同龄人,陆嘉明好声好气地在跟他说话……

我一直觉得人际圈子是个挺奇特的存在,你和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的眼中完全没有你。但是无论你做了什么事,都会有人知道。

如果我和罗熙在这里聊了起来的话,不用半天,这个圈子里的人都会知道我们聊的是什么。

“我们出去聊吧。”我跟罗熙说:“后院里有很漂亮的朱砂梅,我带你过去看。”

在走廊里遇见郑敖。

大概是临时工作上有什么事,他走得行色匆匆,后面跟着一脸焦急的郑偃,我在和罗熙说话,走近了才发现,四个人撞了个照面。

“小朗你去哪里?”郑敖直截了当问我。

“我跟罗熙去外面走走。”我看郑偃在旁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忙提醒他:“你有事就先去忙吧。”

郑敖看了一眼郑偃,大概事情确实是急,不得不先放过我,走之前还不忘十分不爽地来一句:

“外面冰天雪地,有什么好玩的。”

罗熙看着郑敖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是这样的脾气,”我替郑敖解释道:“你不用在意,他并不是针对你的。”

罗熙看着我。

他的眼神并不是非常严厉的那种,和李貅郑敖他们呆久了,见惯了各种天之骄子的气势,反而对这样沉默的眼神没有抵抗力。

我垂下了眼睛。

“我们走吧,穿过这一片,就可以看见梅花了。”

印象中这片梅花林非常大,走也走不到尽头,漂亮得像仙境。这么多年不见,长大了再来看,却发现远不如小时候那样可望不可即,再漂亮,也只是一片树林而已。

“怎么了?”罗熙问我。

我常常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平时别人嘴里那个罗家的独生子、唯一的继承人,因为他的身上,常常有那种只有寄人篱下的人才有的敏锐的观察力,和善解人意的能力。

“只是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而已。”我笑了笑,把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呼出一口白雾来。

小的时候觉得郑家就是仙境,是做梦也不敢想的好地方,因为想一想就是对爸爸的背叛。长大了,看见的事情多了,渐渐也发现其实有些事并没有自己心目中的那么好。也许有些美梦、有些毕生的目标,不过是自己造给自己看的一个幻象,而在那些自欺欺人的假象之后,都是血淋淋而锋利的现实。

罗熙没有笑。

“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小时候是怎么过的。”

“这有什么想知道的?”我笑着看他。

他没再说话。

然而梅花还是好看的。

一枝枝开在枝头,凝成朱砂红。雪花积在枝头,一团团的,红梅映雪是画里才有的景致。我也是这辈子第二次来这里,不知道路,走着走着越来越窄了,撞到树枝,雪花直接落到脖子里,冷得我直哆嗦。

罗熙伸出手来,替我隔开了树枝。

我都不知道他比我高出了这么多。

“罗熙。”我叫住了他。

“怎么了?”

“你刚刚想问我什么?”

已经走到这里了,前面无路,想要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一聊也是不能,不如一次说破,我不想有什么因为没出口的话而造成的误会。

罗熙的眼睛盯着自己手里的那枝梅花。

“你又和郑敖在一起了,是吗?”

尽管知道他要问这一句,到了这时候,还是不好回答。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担心你。”他终究是沉不住气,急忙忙地把底牌亮了出来。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谁更在乎一点,谁就更吃亏。

我绞紧大衣内袋的手渐渐松开了。

在这个人面前大概没有什么好紧张的,我并不怕说出那些阴暗的带着刺的想法,我知道他永远不会谴责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这样地相信他。

“是啊,我又跟他在一起了。”

并不算在一起,而是单方面的原谅,这所谓的和好里,爱情占几分,依赖占几分,我都分不清楚。

罗熙并没质问我,他只是问了一句:“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如果我说我自己心里也没有确切的打算,你信吗?”我反问他:“我只是知道一个大致的方向,苏律师说做人不要为难自己,不必迁就他人,随心而行。我只不过是顺着心而已。”

“但郑敖他……”

“这已经不关他的事了。”我看着梅树下的积雪:“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是花心还是心机都与我无关,我只要问心无愧。我现在思绪太乱,顾虑太多,就算不和他见面,也没办法继续若无其事地过自己的生活。不如直接面对,和好就和好。与其什么都没有,抱着他的一句话在那自乱阵脚。不如干脆找到他,把这套戏继续唱下去,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输赢呢?”

罗熙震惊地看着我。

真的说出来了,我反而笑了。

“我想,我这辈子可能很难喜欢别的人了,我爸二十一岁之后就没喜欢过别的人了,我想我也差不多。”我说:“与其什么都没有,平白荒芜那么多年,不如再试试,劫数也好,克星也好,总要面对才会过去。总不能什么都没试过就输惨了,没名没号的,太亏了。”

“而且,罗熙你听过涅槃没有?”

我低着头,看着被踩过的雪。

“总要死透了,才能涅槃的。”

最伤心的时候,我已经过去了。那些辗转难眠的长夜,怎么想也想不通的辛酸,都不会再有了。那些一心一意全心信赖的暗恋,把他当成我的天神一样的注视,也不会再有了。

他说要在一起,就在一起吧。

我这辈子还没和谁在一起过呢。

恋爱,牵手,深夜打个电话。接吻,亲昵,上床。

总要试一试的。

反正以后无论如何都很难动心了,不如试试这个人。试过之后,感觉糟也好,感觉爽也好,都是一次经历,总比空白着要好。郑敖说得很对,这世界有那么多新东西,不试试岂不可惜,我也很想知道,他所谓的爽到是有多爽,是不是足够让他变成另外一个人,足够他把我们当年的那些愚蠢的年少时光弃如敝屣。

我说过的,过去的许朗已经死了。

嫌他脏的是过去的许朗,我现在不嫌了,人人都可以用的东西,不如我也试试。试过之后,大概就会发现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就像我小时候以为是仙境的梅树林,现在看看,也不过是一片树林而已。

郑野狐说的,每个人都应该被原谅一次。

就当他死了,死者为大。

他替郑敖要了一个被原谅的机会,我不是没有给。

可惜他儿子并不珍惜。

39尖刺

葬礼办完,我和郑敖开始约会了。

常常是在郑家,大概小时候的印象对长大之后也会有影响,我还是很喜欢这个地方。

郑敖确实是忙,文件堆成山,他搬过来放在地毯上,靠在我腿上看,要我剥橙子给他吃。他很聪明,然而毕竟是年轻,没有什么耐心,经常觉得下面的人蠢得像猪一样,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问题都要送上来。本来郑野狐刚走下面的人还有点茫然,结果被他骂得都开始动了起来。

郑家的管家和李家的管家很像,都是那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操心命,整天苦着一张脸跟在郑野狐后面打转,现在郑野狐不在了,就换成郑敖。而且郑敖的脾气更不好些,这对于以主人舒心为己任的管家来说是不可原谅的失误,所以他常常找我救场,都已经形成固定套路了。每次看见他一张苦瓜脸过来找我,叫我许先生,我就知道没什么好事。

但是关于外面的事,郑敖现在很安分,大概是忙,也是有利益冲突,所以和原来的“朋友”往来得都没那么勤快了。毕竟郑野狐走得很突然,留下这么大一个摊子,多少人等着分一杯羹,一兔走,百人追之。北京这些家族,没人能说自己完全不动心,只是有几家做得分外出格些,而这几家恰恰都是郑敖非常熟悉的。撇开一个关家不说,贺家和王家的小动作,也很让人刮目相看。

我一直陪着郑敖。

他大概也很喜欢我陪着,经常我睡觉前躺在床上看书,他跑过来在我身上蹭上两下,抱怨今天又有什么烦心事。他讨厌热,所以很喜欢冬天,睡觉把手脚都缠在我身上。经常我半夜醒过来,热出一身汗。

事务所的事渐渐上了轨道。

苏律师问我以后的打算,我说我很喜欢当诉讼律师。

我喜欢看当事人陈述起事实来或义愤填膺或悲伤不能自已的时候,有时候我很好奇,人类怎么会有这么多情绪,简直是永动机,伤过的心第二天就复原,又可以再哭上一场,明明离婚的时候仿佛天都要塌下来,等到分了财产又能笑着走出法院。

我像在看一场不断更换群众演员的戏。因为自己做不到,所以更加惊叹。

冬至节那天,公司加班,晚上回去有点晚了,郑家的管家打电话说让我过去,我在开车,跟我爸打了个招呼,开去了郑家。

郑敖在书房工作。

他受不得束缚,但常常要开会,所以身上穿着白衬衫,他喜欢窄一点的领带,扯开了挂在衬衫上,非常好看,等要见外面的人再打上。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奋笔疾书,仿佛手上握的不是笔而是匕首,看哪份文件不爽,一个批注下去,纸都要被划成两半。看得心烦,直接一本扔了出去,像古代的皇帝扔奏折一样,可惜管家不在旁边,不然可以上来劝解:“圣上息怒,保重龙体。”

我进去的时候,一份文件被扔到我脚下。

我捡起来,拍拍干净,帮他放回办公桌上,顺便准备找个椅子坐下。

他看了半天,仍然是气愤难平,好在也算看完了,扯开领带扔到一边,走到我脚边上,坐在地毯上,手上还拿着钢笔。

我摸了摸他的头,他瞪了我一眼。

我笑了起来。

他看脚边一本文件,只看个名字就踢到一边,大概实在印象太深,大声骂道:“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送上来的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浪费我时间。”

我安慰他:“你是领导他们的,自然觉得是小事,但是在他们心里都是了不起的大事啊。”

他不愿意再说,把头靠在我腿上,很累的样子。

我其实很能理解他为什么要一直吊着我,他和我在一起很惬意,因为我是对他很好的,和他知根知底,又如此死心塌地,永远不会欺骗他背叛他,虽然不是什么天之骄子,但也是在竭尽全力地对他好。他这么优秀,喜欢他的人很多,但是在这些人中,兼具“他能看进眼里”和“对他好的方式他很享受”两点的,就只有一个我而已。

他曾是我求而不得的一个美梦,连梦话中也不能泄露的一个名字,和只要一见到就觉得开心的人。

但我大概是他多方比较下的权宜之计,稳稳把握在手心里的一块鸡肋,比不上外面那些美人的精彩,也没有足以让他重视的家世和资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好在不许花费多大心思维持。

因为我对他太好的缘故,他不愿意和我断绝关系,所以才纡尊降贵地和我在一起。因为在某些非常疲惫的时候,某些脾气发作的时候,没有人会比我更会照顾他,我比宁越那种小少爷要体贴,比高档保姆要用心,所以他舍不得我。

就像现在,他就靠在我腿上,大声要求:“晚上我要吃牛肉。”

“我等会去吩咐厨师做。”我跟他说。

“我要吃你做的。”

我怔了一怔,又笑起来。

“我最近不太想做菜。”

“为什么?”他追问。

“大概是太忙的缘故。”我告诉他:“以后大概也不会做了。”

郑敖没有说话。

他只是站起来,从地上捡起丢在脚边的几本文件,拿起来看。

我知道他是生气了。

可惜我不会为了他的一点情绪去为难自己了。

到了晚上,他又好了。

其实我不知道郑敖有没有察觉到生活里这些细微的变化、和我越来越多的拒绝。他也许会发现,不再是所有随心所欲的要求都能得到我无条件的纵容,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工作,我会把那些摆在他的需求前头。

他这么聪明,大概早就发现了。但他这样的人,从来不会压抑自己不满的情绪。

也许他不在乎吧。

苏律师给了我两张票,是一个法律讲座,主讲人是我很欣赏的一位律师,也是第一个把“受暴妇女综合症”这个概念引进法庭中的律师。

我约了罗熙一起去看,他说很有意思,学到些东西。出来时天已经黑了,正准备去吃点东西,电话响了起来。

当时我们正从咖啡店走出来,外面冷得很,街上人很多,行色匆匆,罗熙把我手上的咖啡杯接过去,在旁边等我讲电话。

是郑敖的电话。

“好无聊……”他在电话那头大声抱怨:“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在外面吃饭,可能会晚点回家。”我用手挡住另外一只耳朵,街上人来人往实在太嘈杂了:“你自己先吃饭吧。”

他在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

“你说什么?”

“你在哪里?”他大声问我。

“我在我们学校这边。”

“和谁在一起?”

我看了一眼罗熙。

“一个朋友。”

那边把电话挂了。

我到郑家的时候,主屋的灯是亮着的,管家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连声跟我道歉,说这么晚还打电话给我,不好意思。

“他睡了吗?”我一边脱大衣一边问管家,过来的路上下了点雪,我连帽子都没带。

“还没睡。”管家替我把衣服挂上:“晚上老太太那边说心口疼,先生过去了一趟,见了几个舅爷爷。”

看来是受气了。

我当时电话里也没问清楚,只当他是没事闹一闹,就随便敷衍了他。

“他吃了饭吗?”佣人递上温热的毛巾来,我擦了擦脸,耳朵似乎被冻得失去了知觉。

“饭菜送上去,没怎么动。”管家忧心忡忡。

卧室的灯是暗的。

“你们不放心就等着。”我吩咐他们:“让厨房准备饭菜,等会可能会叫晚饭。”

“好好。”管家连忙答应,放下心来。

我很少使唤郑家的佣人,因为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但如果是郑敖需要,我会吩咐下去,因为他们巴不得这个。大概我确实是因为从小长在这个环境中,反而并没有那些“人人生而平等,一切特权阶级都该被取缔”的思想,我很清楚,有人的地方就有分级制度,有分级制度就有三六九等,有些人承担的责任更大,能力更强,享受的自然也更多。

我并没有看不起这些人,但也不会像他们这样活着。

卧室里的光线很暗,只有墙角一点景观灯,地毯很软,床上没有人。

我眼睛适应了室内的光线,这才找到郑敖。

他坐在窗边的长案上,那上面原本摆着水仙花和一方好砚,现在不知道被扔去了哪里。雕花的红木窗装着玻璃,外面在下雪。他穿着睡袍,敞开领,头靠着窗户,仿佛是睡着了。

我朝他走过去。

就算在这时候,郑敖反应还是无比敏锐,我一靠近他身边三米,他就反应了过来,转过头来看着我。

他的头发湿漉漉的,眼神中却有着某些带着刺的东西,我从来都知道他眼中不只有笑容而已,显然关映把他骨子里的杀气刺激出来了。

我还是走了过去。

“把头发吹干吧,这样坐着会感冒。”我跟他说。

他没动,只是看着我。

我想该让关映看看现在的他,只要看一眼,她就再也不会有做吕后的心思了,就算她有这个能耐按得住郑敖,她死了之后,关家绝对会被秋后算账。

不过郑敖不会让她看到这一面。

狐狸,从来不会亮出爪牙的,那是最后的搏命之术,平常的危险,只要用狡黠去应付就好。

这样的郑敖,我并不陌生。

以前我一直以为,我非常了解他,我以为他就算私生活混乱,就算心性凉薄,但心里那点根本的东西是很好的。但是他让我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

他心里没有那些温暖的东西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开始觉得,真正的他,其实是一个非常冷静的猎手,躲在面具之后,冷眼旁观这个世界。他在下棋,人对棋子是没有感情的。他的杀气是因为动了愤怒,不是因为对关映在亲情上的失望。

我从柜子里翻出吹风机来递给他。

他看着我。

“你帮我吹。”

我没说话。

“怎么,不愿意吗?”

我插上电源,试了试风力大小,准备把吹风机递给他。

他没动,我手碰到他的瞬间,他却反手扣住我手腕,把我拖了过去,我的腹部撞在长案边上,闷哼了一声,整个人栽到了他怀里。

“还给我!”他恶狠狠地说。

“你喝酒了?”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平静问他。

“把我的小朗还!给!我!”他一字一顿地说,他眼角都是红的,目光像刀一样,割得我脸颊觉得疼。我想他是认真的,因为我的手腕快被他捏碎了。

“我就在这里,你要什么?”我问他。

“我要原来那个。”郑敖把我手里吹风机摔到一边,把我拖起来,与他对视,他的眼睛里有某种特殊的东西,是受了伤的猛兽才会有的,那种似乎下一秒就要咬断你喉咙、却又让你觉得很悲伤的情绪。

我想把手腕收回来:“你弄疼我了,郑敖。”

“我要原来那个!”他固执地重复,他这样凶狠,却又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我要会安慰我的那个!”

“我现在就可以安慰你。”

“我不要你!”他大声吼我,我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你是假的,小朗不会这样,小朗会做饭给我吃!小朗不会和别人出去玩,小朗不会这么平静,他会安慰我,会着急地围着我打转,好像这个世界上他只在乎我!你把原来的小朗还给我,我不要你!”

他大声控诉,仿佛犯下错误的人是我,好像我才是那个导致现在这种局面的元凶,仿佛他是最无辜的受害者,是我欺骗了他,辜负了他,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给他揭示了最难堪的真相。

我笑了起来。

手腕很疼,但我笑得很开心。

我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还是放不下他,我心里还是这样想和他在一起,我以为是因为我还爱他,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我回到他身边,只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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