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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怎么回事吗……”

睿睿大概也看出我是铁了心要扔下他去上班了,把那只毛绒羊驼扔到一边,放开声彻底地大哭起来。

“我不管!我不要爸爸去上班!”他一边哭,一边抓紧我衣服,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滚,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这点倒是和郑敖很像:“爸爸,我要回去……”

我无奈:“你要回哪去啊?”

“回家去!”睿睿哭起来头脑还条理清楚:“我要爸爸回去卖书,我不喜欢北京!我不要在郑敖家里!爸爸不要把我给郑敖!我不要郑敖……”

睿睿一哭,管家和佣人都围了过来,不知道谁去跟郑敖告了状,郑敖穿着风衣赶了过来,看见客厅里乱成一锅粥,还有时间拿起一块点心吃,把悬在我身上哭的睿睿扒开一点,视若无睹地靠在了我身上,大声抱怨:“饿死我了。”

指望他来解决问题的管家心顿时碎了一地。

睿睿性格和郑敖小时候差不多,都是不择手段的,李貅小时候还很要面子,从不哭闹,整个人都是拽拽的,所以常常中郑敖的招,郑敖就不同,只要能达成目的,满地打滚都用得上。

睿睿掐准我会心疼他,哭得肝肠寸断,反正就是不准我出去上班,看见郑敖在旁边悠然自得地吃点心,一边哭一边踹他。

“你踹我干什么啊?”郑敖躲开,赖在我肩膀上:“难道要我帮你一起哭啊!”

“我不要爸爸出去上班!”睿睿噙着眼泪控诉。

“那你继续哭呗,”郑敖摊手:“我又不怕小朗出去上班,我是大人,他出去上班我也能开车去找他。”

“郑敖!”我责怪地制止他,但已经晚了。

睿睿一副学到了新招式的样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一旁狗腿子样的管家和佣人,哭也忘了哭了,和郑敖如出一辙的琥珀色眼睛里闪着光。

我就知道。

睿睿这么聪明的小孩,很快就会明白自己的处境,“回南方,回去开书店”只是他情急下的话,事实上,只要他冷静下来,即使不要郑敖提点,也会知道自己现在可以指挥的是多大的资源。别人不说,管家现在就是他最忠实的手下之一,再加几个保镖,一堆玩具,足够把我的办公室彻底占领下来。

睿睿抱住了我的脖子,还带着点眼泪的眼睛期盼地看着我。

“爸爸,你不去上班好不好?”

语气如此通情达理,好像真的有得商量一样。

我知道他的小脑袋瓜里想的是什么。

郑敖丝毫没有反省自己给我带来多大的麻烦,继续赖在我身上吃点心,时不时还要喂我吃。

王娴来的时候,我正坐在沙发上看书,郑敖躺在我腿上,主要任务就是打扰我,很不熟练地剥水果给我吃,时不时在我身上蹭一蹭。睿睿坐在地毯上组装一个机器人还是什么东西,他刚刚哭过,鼻子还是塞塞的,用嘴巴在呼气。

叶素素先跑进来的。

“许朗,这么好的天气,干嘛躲在家里!”叶素素大概又想向上次一样扑在我身上,还好郑敖反应快,翻身就挡在了她面前:

“干什么,别动手动脚的!”

“切,紧张兮兮的,姑奶奶又不是什么色狼!”她看郑敖防守得实在无懈可击,悻悻地在地毯上坐了下来,找睿睿玩:“这是你儿子不,小朗?”

“我是爸爸的儿子。”睿睿抬起头,很骄傲地回答她。

“好小子!”叶素素摸摸他的头,用了个乱七八糟的成语:“总算没认贼作父!姐姐喜欢你!”

她说两句话,辈分都换了几辈,又坐在地上和睿睿玩起来,她神经比较粗,没能发现睿睿表面很乖其实在鄙视她智商,所以和睿睿玩得很开心。

我又拿起书来看,只听见背后有人细声细气地叫了声:“许朗。”

我回头看,王娴背着一个斜肩的学生包,穿着一件墨蓝色的大衣,站在门口。三年不见,她瘦了也高了,活脱脱换了一个人,似乎很紧张的样子,看见我的脸,有点迟钝地笑了笑。

我也笑了。

“你来了。”我招呼她:“坐吧,睿睿,叫阿姨。”

睿睿乖乖地叫了声阿姨,王娴有点紧张地在对面沙发上坐了下来。叶素素把腿撇成“m”型在地上坐着,不悦地抗议:“怎么不叫我阿姨啊?”

“你自己要当姐姐的,怪谁呢?”郑敖笑得吊儿郎当的:“侄女儿。”

“去你的。”叶素素把他搭在沙发上的脚狠锤了两下。郑敖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小鸡仔样的力气,直接咬啊……”

王娴有点局促地坐在对面,腿都是紧紧并在一起的,我提醒她:“把书包放下来吧。”

“哦……好,好。”她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把书包放在一边,管家已经端了茶过来,茶几上满是水果点心,又打开了电视,叶素素在和睿睿讨论机器人该怎么组装,睿睿不太搭理她,她就跟睿睿讲起自己对飞机的了解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王娴在看我,她的目光太重了,像承载着千万斤的情绪,最后却轻飘飘地收到茶杯里。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子心思太难猜,我担心她心里瞒着什么事。

郑敖却不知道又发什么疯,在我脸上亲了两口,把我手拿开,在我身上找了个合适的位置,闭上眼睛睡觉了。

“不知羞耻!”叶素素这样评价道,不知道又用的是哪国语言,比了个掐诀的姿势,对着郑敖一扔:“急急如律令,烧烧烧!”

我第二天下午才找到空隙去上班,那时候睿睿正在跟着家庭教师上课。

苏律师不在,不过肯定会知道的。

事务所里的人摸不清我什么来路,一时都没什么人来招惹我,以前一起当实习生的小女孩子都当了律师,成熟许多,也懂了人情世故,没有人贸然过来打招呼。

我跟黄律师商量了一下,说把几个持股人聚起来吃顿饭,我请客。

黄律师把地方定在日料店,和室里摆的矮桌,四个人各据一方,觥筹交错,说的都是漂亮话,苏律师坐在向南的一方,身板笔直,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敬酒也喝,就是不主动和我说话。

晚上散场的时候,我是最后一个走的。苏律师要走,我说:“苏律师,可以等下我一起走吗?我没有开车来……”

苏律师在廊下站住了,外面的红叶槭树上打了霜,他的神色冷漠得像对待一个陌生人。

“我们不顺路。”

“我搬家了。”我朝另外两个律师笑笑:“你们先走吧。”

苏律师的风格向来强硬,也不会在这时候退缩,而是神色倨傲地等着我。

我打开公文包,把一张清单拿了出来,走到廊下,递给了他。

“这是我想推动立法的一些法律条目,”我站在他面前,轻声说:“苏律师觉得怎么样呢?”

苏律师略扫了一眼前面两行,就冷笑了起来:“痴人说梦。”

“为什么这么说?”我平静地问他。

“只有你这种菜鸟才会立下这种目标。”他问我:“你见过庭审是一分钟完成的?”

“但总会完成的。”我告诉他。

月光这样好,很容易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个夜晚,也是晚上,也是和室,那时我仍是个谨小慎微的实习生,暗恋着一个不可能的人,他一笑就是山川,一个眼神就是河流,我心中江山万里风景如画,春夏秋冬都是他。

如今一切都过去了。

“这次的庭审,就由我来做陈述,”我缓缓告诉他:“而您,来写上结案陈词。”

他沉默了一瞬,眼中似乎有风云掠过。

他说:“我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笑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这张清单的事完成了的话,我持有的所有股权,都会归于你名下。”

他接过了那张清单。

我知道这不是他要的答案,那瞬间我也许在期待他的拒绝,拒绝这个报酬的方式,就像前几天我三年之后第一次踏进他的办公室,他在等我道歉,等我悔改,等我做回那个兢兢业业的小实习生,虽然和非常有权势的人牵扯在一起,却仍然像对待救命稻草一样对待自己的工作,会用几个月的工资来赔他一套衬衫的、把自己当成一个平凡人的小实习生。

但我没有。

于是他也没有。

81竹子

回家又是一场大哭。

睿睿这次哭的倒不是我又跑去上班,而是在气自己一时疏忽,没注意我跑了,所以哭得尤其撕心裂肺,十分自责,一边哭还一边伤心地打沙发。我看得好气又好笑,把他抱在身上,走来走去地哄他。叶素素大概是跑过来送文件还是什么,跑到客厅找不到我,直接找到了卧室来,看见这场景,笑了起来:“呀,这是在哄儿子呢!”

睿睿一直很鄙视她智商,就好像在牛牛面前哭会不好意思一样,看见她就把头扭了过去。

我拍着睿睿的背,不让他哭得噎气,把门关上了.

郑敖过来的时候,睿睿已经哭得差不多了,我正抱着睿睿看电视,问他今天学了什么东西。

郑敖一边解领带一边走了过来,直接往沙发上一躺,把头枕在我膝盖上,睿睿看见他来,注意力就分散了,开始玩起他的头发来了,专心致力于把他的头发搓成麻绳,管家进来报晚饭菜单,看见睿睿骑在郑敖腿上玩,顿时十分欣慰。

晚饭叶素素也在这吃。

郑敖说她很能吃苦,也是事实,郑敖基本能不亲手做的事都在指挥她,我看着都觉得有点过分。郑敖反而笑着说是在锻炼她,用他的话说,叫“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他说的“我们”,是指和李貅他们,李貅还好,他我是真不觉得有多累。郑家养儿子向来是养尊处优的,不然他也不会鱼刺都不会挑出来,每次都眼巴巴地看着我。

晚上给睿睿洗澡,睿睿从小就很要强,洗澡不让人看的,郑敖偏偏推开门进来看,睿睿就拿水泼他,把泡沫抹到他身上。两个人玩得十分开心,我叫得喉咙哑了都没人听,干脆把门关住让他们两个在里面玩。

出来的时候叶素素还在沙发上打文件,我有点惊讶:“你这么晚还不回去?”

“打完这个就回去。”她头也不抬:“郑敖呢?这里还有份东西等他签名呢……”

“他在浴室给睿睿洗澡,暂时出不来。”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反正屋子里暖和得很,也不担心睿睿感冒。

叶素素弄完一份文件,凑过来看了看我脸色:“怎么?不开心?”

“没。”我用手背试了试额头:“我今天起得太早,有点困而已。”

叶素素显然不相信我的话,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大概是忙了一天的缘故,她也没白天那么活蹦乱跳了,反而正经很多,一副要跟我聊正事的样子。

“许朗,你现在和郑敖到底是什么情况?”

“就正常情况啊。”我平静地说:“你还想要什么情况。”

叶素素漂亮的大眼一直盯着我左看右看:“我总觉得你有什么不对劲。”

我笑了笑,没有接话。

叶素素双腿盘在沙发上,审视地看着我:“许朗,我有跟你说过你离开之后发生的事没有?”

我摇头。

“我以前想说,又觉得没必要,”她说:“但现在看这情况,还是告诉你吧。”

“告诉我什么?”

叶素素眼神认真得很:“你知道你消失之后,郑敖是以为你死了吗?”

“我知道啊。”我轻飘飘告诉他:“李貅布置的现场。”

“我就知道是她!”叶素素十分不爽,不过跟着郑野狐做了几年事也是有些进步,没有像以前一样被带跑话题,继续说自己的想法:“你知道吗?我就是那时候对郑敖改观的。”

“哦,是吗?”我都不想问郑敖做了什么事。

“你走之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我最开始还以为他是受刺激了,不过后来发现他是真的变了。”叶素素十分竭力跟我形容,可惜毕竟是小女孩子,词汇有限得很:“我开始还以为他伤心一段时间就会恢复原来的样子,结果他这三年都是这样,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连原来的朋友都不在一起玩了。有段时间我都以为你不会回来了,还觉得他蛮可怜的。你知道吗?王娴跟我说,他是抱着就算你死了也会找一辈子的态度在找你的。”

看来郑敖说她没心机是真的,郑敖不和原来的朋友玩,是因为在郑家的变故中,那些所谓的“朋友”多多少少都成了他的敌人,而且他对贺连山王朗那些人本来就没什么真情实意在,绝交也是寻常事。

如果他真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宁越又是怎么在他一回北京就知道他电话的呢?

叶素素说他像变了一个人,其实并没有。

他只是在以为失去我的时候,会像变了一个人。但如果我回来了,他仍然会变成原来的样子,有恃无恐,肆意妄为。他迟早会回到原来的样子——因为那才是他最本来的样子。就像他初到南方找我的时候百般深情,后来久了,登堂入室,仍然和原来一模一样。

人是不会变的。

在见罗熙之前,我和郑敖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

他说罗熙是伪君子、真小人、披着画皮装好人……一大堆奇奇怪怪的形容词。并且十分不爽地不准我去见他。我说那好吧,我自己去外面打车去。

他气得眼睛都瞪起来,睿睿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以为他在和我吵架,也叉着腰站在我这边瞪着他。

最后他还是让管家准备车送我去罗家——大概怕他心目中的伪君子罗熙把我留在罗家回不来。我也懒得和他争执这点,就坐着车去了,郑偃也在车上,还好经过当初在c城的事,他对我态度好上很多,其余几个保镖还是一副去捉奸的架势。

睿睿缠着要去,我也带上了。他大概觉得这是个阶段性的胜利,很开心的样子,路上一直装得很乖。

罗熙早就在家等着我了,他家待客的是绿茶,味道清淡,墙上挂着林风眠的画,睿睿路上一直问我为什么要来找他,我说找他是来道谢的。

谢一件大事。

罗熙这是第一次见睿睿,其实前两天郑敖就把睿睿带出去见过各家长辈了,只是罗家和郑家关系很坏,所以没有见过。

罗熙还是老样子。

以前我觉得他眼神很忧郁,现在反而觉得他是个看得明白的人,他眼中的不是忧郁,是因为看透了,所以了然于心。他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

人生本就是这样,老话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只是我一直想要求那一二而已。我以前常说我是配角命,其实我那时尚且不甘心,想要争一争,尽了全力去工作,去克制自己对郑敖的喜欢。叶素素常说我是个悲观的人,不够主动,不够硬气,其实我如果去搏郑敖的喜欢,才是真正的不硬气,他不喜欢我,搏一搏,上床了又怎样,不喜欢还是不喜欢。

喜欢不是搏得来的,喜欢都是自然而然的。命运这样辗转,生离死别都经过了,他还是只有在乎和独占欲而已。

罗熙摸了摸睿睿的头,让管家带他去吃东西,等厨房开饭。

“你很喜欢小孩?”我问罗熙。

罗熙笑了笑。

“小时候过得不好,看见小孩,总替他们担心。”他对着我笑:“我以后大概不会有小孩了。”

“挺好的。”

等午餐的时间里,罗熙带我去他书房看书。

他家书房陈设很雅致,窗外一棵青松,意境非常好。他一直在陆陆续续地跟我说话,说起他父亲,他说:“我父亲让我替他问一句,许老师的身体怎么样了。”

我说:“已经快好了,李先生准备带他去南方。”

罗熙低头在磨墨,他书房里的文房四宝很是齐整,砚是端州砚,墨是徽州墨,他平时大概常在这地方消磨时光。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让我想起一个小孩。是我在网吧碰见的,那时候我还在给苏律师做助理,有次在路上,要传个文件过去,我就去了最近的网吧,当时已经很晚了,天黑透了,有陌生人在q上跟我说话,说知道我坐在哪个位置,我觉得好奇,问他怎么知道我的号码,聊了两句,他本来已经回了租的房子,又回来网吧门口见我。

我本来还担心是不是什么坏人,结果见了面,是个高高瘦瘦的小男生,大概高中生的样子,青春期的男孩子总是瘦得跟营养不良一样,穿一件旧旧的t恤和牛仔裤,说话也很害羞。他沿着马路跟我聊他的生活,聊他父母离婚各自组建了家庭,聊他高中辍学,出来在外面上班,聊他一个月的工资堪堪两千,他平时喜欢玩电脑,不玩游戏,只研究各类奇奇怪怪的软件。大概人在陌生人面前比较容易敞开心扉,他在一个多小时里跟我聊完他人生的十六年。

我知道他为什么会找我。

他当我是他的同类。

这个社会,对同性恋的包容远不如网络上那么高。他给我的感觉像一只没脚的鸟,茫然而疲倦地在人群里飞,却怎么都落不下来。

后来他还打过我电话,希望我去看他。

再后来的时间里,我也常常想起那个小男生,那么瘦,似乎很轻易就会被这个繁忙的社会碾成粉末,他还会碰见很多人,也许会有别的“同类”,他们也许会教他吸烟,也许会教他吸毒,也许会送他礼物,也许会和他上床。他是一根孤独的苇草,谁都可以轻易把他拦腰折断。

但我救不了他。

这个世界,谁都救不了谁。

我跟着苏律师跑,也见过非常有理想的前辈,也见过最好心最应该上新闻的人,独自承办孤儿院的好心人,院中都是残障的孤儿,他们叫她妈妈。救助流浪宠物的爱心站,那么多脏兮兮的猫狗,只要一口饭就能活下去,它们一辈子的花费大概只值某个人一顿的早餐钱,我从铁网外面走过,那些动物的眼睛一直追着我看,它们也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还有山区教育,孤寡老人收治……

那些前辈,他们整个人都透着疲倦,他们总有一天会倒下,而那些依赖他们而生存着的孤儿,那些生命,也终究会活不下去。这个世界,总有一部分人被碾碎,除非另外一些人,用自己的身体和血肉去庇护他们。

我也曾有过热血,只是渐渐冰凉。我曾以为我能改变很多人,郑敖,罗熙,睿睿……

但我连我自己的命运都克服不了。我生在孤儿院,一直在找一根救命稻草,先是奶奶,后来是我爸,最后锁定了郑敖。李祝融说得很对,只要我还活着,他还活着,我就没办法摆脱他。我生而为人,情感中天生有个位置是留给父母亲人的,他已经坐在了那个位置上,只要他还在那个位置,就能一直牵扯着我的爱情。

不过很快就可以结束了。

罗熙还在耳边说话。

我轻声说:“罗熙,听说你的字写得很好,你给我写幅字吧。”

罗熙笑了:“写什么?”

“题目记不清了,”我看着他提笔蘸满浓墨,一句句念给他听:“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

他的字很漂亮,我不懂颜筋柳骨,也觉得非常好看,十分俊逸,像飞在纸上。

“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

他的笔顿了一顿,然后继续写了下去。

诗真是好东西,几行字写尽千言万语。他提腕的姿势很好看,有爱好总是好的。我就喜欢种花,看着种子破土发芽,总有一天长成万紫千红,就觉得心绪平静。

可惜人不能总活在花里。

“其实第一次听你的名字,我就反应过来了。”我轻声说。

“是吗?”罗熙把笔搁在砚上。

“熙字和煦字长得太像了。”我说:“小时候我听我爸和李祝融吵架,我爸还不懂,骂李祝融‘为什么又扯上了罗秦’,我爸很迟钝,我却记得很清楚。”

罗熙盯着纸上未干的墨在看。

“其实未必有那么玄的,”我告诉他:“你应该多在外面走走,外面有很多好人,你还很年轻。”

“你也很年轻。”他回了我一句。

这次换我笑了起来。

我出书房门的时候,他在背后说了一句:“其实竹子是可以开花的。”

是啊,竹子是可以开花的。

可惜开了花,就死了。

睿睿很奇怪为什么我们没有在罗家吃饭。

“你喜欢那个叔叔吗?”我问他。

睿睿没说话,过了一会又说:“他看起来很伤心。”

小孩子的眼光真是准。

郑偃终究是郑家的人,本来睿睿一直不叫郑敖爸爸,他们都有点意见,看我一直提罗熙,又显出别扭的脸色来。

人总是这样的,一切前缘都已注定你是怎样的人,谁也改变不了谁。

罗熙伤心,并不是因为我让他常去外面走走,遇见好的人。

他伤心,是因为他帮了我一个大忙。

郑敖说,军区医院,必须有军衔,或者是军人家属才可以。

刚巧,罗熙是。

郑敖不知道我为什么从刚到北京的浑身戾气,一下子接受了他,他也不想知道。他天生好运气,一切好事都轮得上他,多一两件也不稀奇。

但是他没有想过,一个人如果在医院要呆很长的时间,又没有事做,会去做什么呢?

我的选择是去体检。

孤儿院里的孩子,常有这样那样的缺陷,没有缺陷的都被领走了。我小时候一直很正常,后来李家收养我之后,做过全面体检,医生说可能有过先心病,已经基本自愈,不建议手术。

后来我也觉得身体尚好,没有在意有时会觉得呼吸困难之类,反正深呼吸几口就好了。

到南方之后情况加重,常常梦魇,有次半夜醒来,感觉整个人胸口压着一块大石头,一点气也喘不过来,只听见睿睿在婴儿床上哭。

其实在郑家的时候就有征兆,只不过存心瞒着不说,后来到了南方,渐渐严重了一点,其实也还好,除了偶尔会有一阵子呼吸困难,都还好,睿睿大了我就很少抱他,也不担心会摔着他。去诊所看过,说可能是劳累导致的。

因为是罗熙亲自电话过来关照的缘故,军区医院的医生很是重视,有个瘦瘦的中年医生带着我在医院里走来走去,到处做检查,越检查脸色越沉。最后大概医生天性压过罗熙的名头,把我一顿好骂。

其实他开骂之前我就有预感,因为他先问过我有没有家人陪着来,我说没有,其实那时候心就沉了一沉。

他大概觉得我可怜,就收敛了几分功力。大意是我年纪轻轻就不好好爱惜身体,心脏病都发展到三期了,肯定没有定时体检的习惯,又说什么心肌炎,又是什么扩张型心肌病,又责怪我不好好填家族病史,然后追问我这几年来的感染历史,有没有过重感冒。他说可以治疗,但听起来似乎只是修补,心力衰竭就用强心药,心律失常就用电疗,猝死可能性45%。

人生真是轮回。

我因为先心病被抛弃,然后自愈,最后又回到心脏病上。

医生问我有没有重感冒,我能够想起的,就只有那次在李家和郑敖闹翻之后,自己在租的房子里烧得昏死过去的那场重感冒而已。

因为我不肯留院治疗,医生把我骂个狗血淋头,那时候我还没决定和郑敖在一起,我想我并不算军人家属,后来郑敖来了,我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手机亮了,他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我并不知道那是谁的电话,我是看了他的脸色才知道的。

记得宁越电话号码的人,是他。

那瞬间我忽然觉得很灰心。

我不是没给过他机会,我也不是没给过自己机会。

他仍然那个他,我也仍然是这个我。他今天不接,明天不接,总有一天会接。我今天不答应,明天不答应,总有一天会答应和他在一起。

我不想等到那天了。

叶素素说,他以为我死了,也愿意找我一辈子。李祝融说,能拦住他们这种人的,只有死亡。

那就死好了。

就让一切停在最好的时候。我很自私,我不想再玩下去了。我不要等到将来大家都意兴阑珊那天。如今花开正好,酒意正酣,就停在这时候吧。没有背叛,没有后来的物是人非,就好像一切都是很好的样子,连我自己都快被郑敖骗过去。

我没有很想要的东西了,也没有很执着的爱好,李家的钱还了,李祝融愿意放下权力陪着我爸去南方,这么多年看下来,我渐渐也相信了李祝融。

一直以来,支撑我往下走的,不过是责任而已。

睿睿大概会很伤心,但总会过去,他才三岁多,很快会发现许多新的好玩的东西,他会渐渐忘掉我,就好像忘掉了牛牛一样。他知道我并不是他的父亲,郑敖才是。他们多么像,这世界有那么多好东西在等着他们。

医生说保养得当的话,也能够活很多年,但我并不想活很多年了,我只会慢慢被碾碎,我不想变成自己也不认识的人,给出我一辈子也不愿意给的东西。

时间于我并无意义。

我没有夏知非,也就做不成陆非夏。

让我做钟离吧,停在最好的那天,草长莺飞春水暖,陌上花开油菜黄,都与我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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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钟离是许君里李祝融朋友季野的情人,心理医生,后来自杀了。

82愤怒

从罗家回来的时候,家里刚好在摆饭。刚刚没在罗家吃饭,睿睿一直嚷着饿了,大概是怕我跑去别的地方,用这方法催着我回家。

管家最近见我都是一副见了救命稻草的样子,这两天还加上了投诉这一项——大概他受了郑敖欺负也没什么好倾诉的地方,要是找错倾诉对象的话大概还会怪他事多,竟然敢挑郑敖的错。只有我这里会承认郑敖也是有错的。

“许先生……”管家一副藏了一肚子话的样子,我倒是想躲开,只怕他憋在心里要爆炸:“先生不肯吃饭。”

我抱着睿睿,走过下着雪的前院,还好郑偃帮我打着伞。来的时候忘了带睿睿的小斗篷,只能用自己的外套裹着他。看管家实在是表情恳切,就回头问了句:“他怎么不肯吃饭了?”

“一直在忙,说是不想吃,但现在都快一点了,总不吃饭怎么行……”管家絮絮叨叨的:“催了又嫌我烦,没点好脸色给我。”

睿睿嫌他啰嗦,从我怀里钻出来,朝他做个鬼脸。管家一副如遭重击的样子,没有再说了。

我把睿睿放在沙发上,用手暖着他脸蛋。睿睿笑起来,在沙发上爬来爬去,房间里暖和得很,我怕他感冒,不准他把外套全脱了。

“今天有什么吃的?”我问管家。

“有刚到的石斑鱼和海参,蘑菇也不错,可以炖野鸡。”管家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倒是对我意图不太确定:“要做什么菜给先生吃?”

“不用叫他,我们吃就好。”我摸着睿睿的头:“睿睿饿了,弄点快的菜,不用炖了。”

管家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不叫先生吗?”

“他不是不想吃吗?”

管家怔怔地走了,大概还是跑去报信了。反正菜还没上,郑敖就跑过来了,一来就是带着笑的:“回来了啊?”

他最近渐渐随意了起来,不知道从哪里摸了一件睡袍出来穿着,懒洋洋地到处歪着,颇有他爸的风范,不知道的还以为郑家父子都是病秧子,可惜我年轻时候见过李祝融和郑野狐在花园里过招,郑野狐笑眯眯一脚踢过去,把长椅踢得散了架,后来花匠还找了半天肇事者,大概最后默默在心里把黑锅盖到了李貅头上。

我靠在沙发上看书,睿睿在我腿上爬来爬去,两个人都没理他,他把睿睿拎起来放到地毯上,为此腿上还挨了两拳,笑着问我:“怎么不在那边吃饭?”

“懒得在外面呆,就回来了。”我不耐烦他老是骚扰我:“别碰我耳朵。”

他似乎很开心的样子,吃完饭叶素素不知道搞砸了什么,亲自跑过来跟郑敖负荆请罪,郑敖心情好得很,大手一挥就放过了她,叶素素一副很震惊的样子,我看得都笑了起来:“他平时对你们是有多坏?”

叶素素瞟了一眼郑敖,小声说:“反正也没多好就是了。”

叶素素一来,王娴也跟着来了。

她向来是很安静的。郑敖明明要工作了还赖在这里不肯走,我催着他走,他还磨磨蹭蹭跟我聊天,讲罗熙的坏话,叶素素在旁边打抱不平:“老板,你别这样啊,我们以后还要和罗家合作的……”

“和他爸合作,又没和他合作。”郑敖毫无一点心理压力:“他那样子,接不接得了班都难说。”

我倒是想说两句什么,但是郑敖的敌意本就是因我而起,再多说只是火上浇油,我这点利害还是分得清。以后我不在了,也许郑敖反倒会释然。罗家本来就因为和李家的过节这两年一直不能整合资源,我不能再多事。

见罗熙那一面,也许就是最后一面。

郑敖在发现怎么吵我都不会理他之后,终于去了自己书房。叶素素也跟着走了,我在看书,王娴也在看,睿睿下午要上课,跟着管家走了。

“你在看什么书?”我怕她感觉两个人沉默太尴尬,端起水杯来喝,问她。

“心理学方面的。”王娴朝我晃了晃封面:“许朗,你会愤怒吗?”

“愤怒?”我有点不解:“心理学的名词吗?”

王娴把书放了下来。

“就是愤怒,生气,爆发的那种。”她语气平静得很,眼睛看着我。

“很少,这个和脾气有关吧。”我笑了起来,当她是在和我聊天:“怎么?以后想学这方面的东西?”

“愤怒是不会自己消亡的。”王娴轻声说道。

我“嗯”了一声,等她说完。

“这世上有很多种人,但是只要是人,面对来自他人的伤害和侵略,都会产生愤怒。只是有些人是强势的性格,会把愤怒反馈给对手,以图保护自己。而有些人,因为地位弱势或者过于自律之类的原因,会把愤怒压抑在心里……”

我知道了,她是在说我。

“但是愤怒并不会是自己消亡,而是会通过别的方式表现出来。”她仍然在说:“比如一个在家庭中地位很低的小孩,在受到父母的打骂时并不敢直接表现出愤怒,因为那样会招致很严重的打骂。但是他会通过其他的方式表现出来,比如对父母吩咐的事反应迟缓,做事拖延,明明在做,效率却很低下……”

我笑了起来。

“你说我是被打骂的小孩?”

“我在说你和郑敖的相处方式。”王娴丝毫不介意我的打岔:“你没有发泄出来的那些愤怒,都体现在你每个行为,每句话里面。而郑敖会觉得困惑,他以为你已经释怀了,你已经说了不介意了,但你的行为却不是这样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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